华侨城里有一家江南茶馆，饭点在包厢里供应地道的杭帮菜，其余时段，用竹篾编织的挂帘隔开茶座，是祖籍苏杭的人士最爱消遣时间的去处。公公和杨总显然已经聊了许久，一泡碧螺春冲得快没了味道。宏运集团的项目说来也简单，今年年初，他们新开了一条生产线，主打智能家电市场，目标客群是国内一二线城市正欣欣勃发的小资到中产家庭。投入市场不到一年的功夫，大受好评。集团在扩大生产规模的同时，希望再引进一个法律顾问团队，与原先的法律团队既形成一定的竞争，又各有侧重，平衡发展。这个需求正是杨总分管的部门在负责，将会通过招标的方式完成。自己对这个事情很重视，希望法律顾问团队拥有相当专业的能力、丰富的经验，以及是自己信得过的人。
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宏运新产品的基本情况，整个项目年服务费预算在50万元左右，内容是常规的国内法务审核工作，涉外、涉讼及陪同谈判等工作，另计酬劳。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诱人的机会。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神经，把笔记本电脑里律所的PPT文件详细生动地给杨总讲了一遍。
杨伯伯中年发福的面孔有种慈祥的味道，很像老家在巷口摆棋的老爷爷，只有一双细长的缝眼时不时流露出商人的精明，“你们律所还是不错的，我也有所耳闻。不过，购买服务这种事，总归是要落到具体执行的团队，以及个人头上。小刘，你说说你的情况吧，你来牵头做，怎么样？”
“我怕是资历太浅，”我想了想，把实话先说在前面，“像宏发这样的大公司，服务团队的牵头人恐怕还得让我师傅挂个名，把把关，具体操作我全程跟进没有问题。”说着，我又将自己的基本情况，这些年来经手办理过的案子说了一遍。
杨伯伯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笑眯眯地对公公说，“老吴呀，你好福气呀。媳妇这般聪明能干，又通晓人情。现在说是说担当不起牵头人，但我看人一向很准，不出两三年，就能挑起大梁。”
公公给杨伯伯的杯子里添了些茶，笑道：“他们年轻人，做事的精力是不缺的，就是好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前段时间，她们领导想让她去内蒙参加一个破产重组的案子，差点就去了。那时候要是去了，就没有机会让杨总照顾提携了。”
杨伯伯听完点点头，转过身来对我说，“小刘，是这样，集团现在的规定呢，服务项目超过20万，都得走一边招标采购的流程，几家律所一起竞竞标。你们律所资历是没问题的，你也别有压力，我回头让人给你发一份招标文件，你回头看一看，快的话这个月底，慢的话下月初，过来开标。时间不算充裕，你把标书好好准备准备。”
我听他这般说话，心知此事已有了七八分的靠谱，连忙端了杯茶，恭恭敬敬地说：“多谢杨伯伯，非常希望能有机会跟杨伯伯学习。”
杨伯伯眯着眼，颇有深意地说道：“大家自己人不用这么见外，我跟你公公认识快三十年了，那时候吴浩还在他妈妈的肚子里，这一路我是看着他长大。我们这一辈人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为的也就是儿孙的日子幸福。”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咯噔一下，还未开口。一旁公公面上有些尴尬，打断道：“你这话说的跟半截入了土似的，老气横秋。我倒觉得我还有精力，还可以继续为国效力二十年。”
三人谈完，各自离去。公公和我先送了杨总上车，公公的奥迪就停在茶馆门口，他摇下车窗，嘱咐道：“这段时间你自己多保持跟杨总的联系，不懂的地方就要大胆问，不要有顾虑。标书一定要做好，让别人看出你的诚意来。现在一整套流程上，经手的人很多，大家的双眼睛都盯着，这个环节上如果出了问题，别人想帮忙都不容易开口。”
我自然明白里面的轻重，郑重地点点头。
公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道：“行了，你赶紧回去上班吧。这个周末跟吴浩一起回家吃饭。”
我应诺了，堆起灿烂的笑意，道：“爸，您开车也注意安全。”
第二天，宏运集团果然有个姓李的经理跟我联系，问我要了地址和邮箱，说今天就会将招标文件寄出，因为时间有些着急，电子版的可以先发给我。这等态度友善的甲方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自然千恩万谢了一番。
我将招标文件仔细阅读了一遍，跟我大致的猜想差不多。报酬可谓是相当丰厚，若是真能中标，不仅我目前在律所的地位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对未来的职业发展也是大有脾益的。我粗略地拢了拢自己的想法，趁着正式的招标文件还没到，自己先打印了一份，便去找包主任汇报情况。一是时间确实也比较紧张，二来也是故意显示自己与宏运特殊的关系，免得日后中了标，泯灭了我的作用。
包主任一面翻看招标文件，一面听我介绍整个项目。末了，他赞许地点点头：“我果然没看错人，早就说过我们刘倩是要成大事的。在这个年纪，能够成为宏发集团的常驻法律顾问，算是踏踏实实地往上走了一大步。与你同届毕业的同学，甚至更早一些的师兄师姐都未必能有这样的机会。”
领导对你的大力称赞，最好的应对方式是赶紧给他脚下再塞个台阶。我笑嘻嘻地说：“现在还只是刚刚拿到招标文件，最后能不能拿下这个项目，还不好说。我大概想了想，宏运这几年有计划运作上市，这又是条新开的生产线，我经验和能力各方面都不足，希望由包老师来牵头组建团队，我打打下手，跑个腿什么的。”
由包主任牵头这几乎是百分百的事情，可我自己先说出来，效果又有些不一样。包主任眼睛一亮，笑着说：“这个项目，所里肯定会全力支持。我来牵头弄，这个没问题。可是你可不能只当个跑腿的，我前期的跟进和后期的具体对接，你都得是主力，责任要扛起来。至于团队里的其它人选，你这两天也琢磨琢磨，他们主要是配合你的工作，首先一条就是在工作上能跟你配合，能互补长短。要是有合适的，先拉进来，跟着你一起做标书。遇到了任何的难处，就来找我，我可以放下手上任何的事，优先帮你解决。”
我忙不迭地点头，喜悦和满足感在这一刻充满了整个心脏。包主任看上去也跟之前丑恶冷漠的嘴脸完全不一样，满是阳光，满是善意，几乎要快透出神圣的光芒来了。我还是留了个退路，有些担忧地说道：“现在就让别的同事帮忙做事，万一到时候没中标，怕会不好交代。”
包主任哈哈大笑，“这是所里要去拿的项目，又不是个人的。万一失败了，结果也是所里承担，大伙不会有别的想法的。更何况，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了，这事儿肯定是你的。”
周末的家庭聚餐也在一片祥和快乐的气氛中进行。我将标书的初稿带给公公过目，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提了几处修改意见，总体上还是很满意的，又嘱咐我周一上班，赶紧将修改稿先发给杨伯伯看看。万一有不对的地方，还来得及修改。我一项一项都认真记了下来。
婆婆做了一桌子饭菜，有荤有素，高蛋白低脂肪，堪称养生滋补菜肴的典范。她将一只金黄色的面包蟹夹进我的碗里，笑滋滋地说，“倩倩，尝尝这个，澳洲进口的面包蟹，我跟办公室的几个小姑娘一起团购的，从南半球直邮过来，一百多一只。不过里面都是优质蛋白，澳洲的水好，不像国内，随便买条草鱼都怕重金属超标。”
我笑着接过螃蟹，客气地说：“妈，你也多吃点，都忙乎一整天了，弄了这么多好菜。我这一个礼拜吃外卖的亏空都能补回来了。”
婆婆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仗着现在身体还好，不注意保养，天天不是外卖就是快餐，那种东西哪里有营养，现在食物污染又很严重，好端端的身体就都被糟蹋坏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吴浩，他正专心吃着饭，一言不发。我也不说什么，只顾自己吃饭。
婆婆见我们都没反应，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将话说得更明白：“浩浩的问题呢，我特意问了一下我们院里的陈医生，那可是有三十多年经验的老医生了。他跟我说，像浩浩这样的情况，现在特别常见，都是工作压力太大、饮食不健康还有环境污染给弄出来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有一半以上的人呢，最后都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关键是心态要好，要有耐心，也要有信心。浩浩前几年一个人在英国太苦了，每天都是汉堡薯条什么的，跟我打电话就是，妈，能给我寄些方便面来嘛。哎，我现在就特别后悔，当初送他出国，受那么大罪就算了，还把好好的身体给弄出毛病来了。”
吴浩在一旁也有些听不下去，不耐烦地说：“妈，你烦不烦啊，这些事说了多少遍了，哪个留学生不是这样，中餐馆多贵啊，我吃得起嘛。”
婆婆并没有理会吴浩的抗议，又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继续说：“我也问过了，要是觉得继续试孕的时间太长呢，可以尝试去做一下试管婴儿。这个技术已经三十多年了，各方面的条件都很成熟了，像浩浩这样情况，就是人工做一下筛选，我们医院就可以做。费用也不高，当然这个你们小两口也不要有压力，家里肯定是全力支持的。就是呢，陈医生也说了，既然打定主意要孩子了，试管的事就不要拖，你们现在的年纪，去做试管，一次成功的可能性很高，很多三十大几四十多的夫妻再去做，就得弄个四五次，十几次的也有。花钱是一方面，这过程自己也遭罪，我和你爸爸的意思是……”
公公在一旁打断道：“这是小两口自己的事，他们怎么想的，你问都没问，说那么多自己的意思干什么？”
婆婆也不甘示弱，“我自己的儿子、媳妇，我自己孙子的事情，我多关心一下又怎么了？孩子们都年纪小，没什么生活经验，搞不好就想歪了，搞什么丁克。年轻的时候丁克很容易，没孩子没负担，都想要自由，可又有多少丁克的夫妻到了四五十岁了开始后悔的，那时候再寄希望去做试管，成功率五分之一都不到，好不容易怀上了，还不容易怀得住。就算顺顺利利生下来了，那时候我们多少岁了，还能帮忙带孙子嘛。”
我见婆婆情绪有些激动，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吴浩在一旁仍是毫无反应。心里有些闷气，嘴上仍是温言道：“妈，我们没想过要丁克。可这事关键也不在我，得看吴浩。究竟要不要去做试管，我们还没商量过，我也看过一些报道，试管婴儿的过程挺痛苦的，还有一些并发症的危险。我还是想，要是吴浩配合的话，先吃段时间的药，调养一下身体机能，尽量还是争取自然受孕。”
“倩倩，你要这么想，那就错了。生孩子这个事，永远都是女人为主的，男人只是配合一下。而且浩浩的问题，也不算什么大事，却没什么好的办法调理。陈医生说，要不就先吃中药看一看。可是中药这事，没吃上个三五年的，谁知道效果究竟会怎样呢？”婆婆赶紧接着话说。
我又看了吴浩一眼，他仍旧一副事外人模样，自顾自地在那吃饭。我心里的火气不由地窜了上来，索性也不再接话，专心致志地剥我的蟹。
婆婆见我不为所动，便又去做吴浩的工作：“浩浩，你有什么打算，你得跟妈说啊，你一直不吭气，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妈，”吴浩烦不甚烦，“我就想好好吃个饭，你一直在那说什么试管这个试管那个的，究竟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婆婆当面被吴浩呛了一嘴，竟说不上话来，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吴浩心中不忍，嘴上软了半分下来，“这个事情，我没想法，说到底都是我的问题，我的错。我还能想什么。反正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要我上医院我就上医院，刘倩要是觉得委屈，想离婚，我也签字。但别让我去吃什么药，做什么治疗。本来就够闹心了，还折腾这些，丢不丢人。”
他这话一说完，公公啪地将筷子摔在桌上，起身回了房间。婆婆愣在了饭桌上，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我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强烈的海腥味，刚才吞下的蟹黄跟鸩药一般死死扣在我的喉咙上，连呼吸都跟不上来，我冲到卫生间，哇啦哇啦一阵狂吐，直将胃里吐了个干净才停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