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中途开了一个小差,司马楸赶到火车站的时间有点尴尬。
眼下是16点57分,最近一班去北京的高铁是17点09分发车,已经没票了。下一班要到21点43分,且只剩下价格不菲的贵宾座,等下了火车连地铁都停运了,北京的冬夜那么冷,怎么算都丧气。
离开自动售票机,司马楸还是站进了购票的长队里。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不回去了?不可能,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回到北京去。
就在一个小时前,司马楸路过济南时还在大明湖畔的一家茶社里约见了蝴蝶。面对着那张粉嫩得如盛夏芙蓉般的脸,和趵突泉一样闪闪烁烁的眸子,司马楸始终处于一种兴奋中,话虽说得婉约,但明显有些多、有些大。
他们相识于网络。可写得一手好诗的蝴蝶毕竟和他周遭的凡夫俗子不同。过于兴奋和托大,又是件后来想想挺容易脸红的事。
不过司马楸很快就平复了这种不安,心底再次涌动起一股勇气和豪气。他暗暗地若干次下定决心,这次回京后一定要豁出去,拼命也要把计划中的事情做完,不留遗憾。
车站外17点的钟表报时声响了,司马楸正好走到售票口。脸上立时显出一种急迫:“我有急事回北京,请问您有没有最近这班车的退票?”
售票员头也没抬,“先买张短程票,上车后补吧?”
司马楸喜出望外,接过票五毛零钱都没等找就转头向安检口跑去。
白泥鳅一样的“和谐号”高铁已经进站了,司马楸急匆匆找到12号车厢,掠过一排排乌压压的人头,在一个下身穿黑色短裙、长皮靴和网袜,上半身穿雪白色束腰羽绒服,脑后扎了三条马尾小辫儿的中年女人身边坐下。
女人从窗外转过视线,正与司马楸对视,司马楸及时露出善意的一笑,女人却有些紧张,一脸的粉刺都仿佛立时增色不少。
司马楸闻到一种浓重的香水味,他素来对喷香水的女人敬而远之,于是掏出手机来像车厢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一样,开始玩微信。
上车之前,司马楸曾在茶社里发过一张冒着袅袅烟气的茶水照片,此时,下面已经有了至少六七条留言和十几个赞。
蝴蝶当时和他对面坐着,却是第一个点赞的,而且留言也排在了第三位:“大明湖畔,香茶一盏,多少眷恋。”
前妻例外排到了头把交椅:“混蛋,再不按时打房贷,别怪我闹到北京去!”
其他大都是单位上的,刘主任说:“在京城喝二锅头酒常有,但能静心品茶可贵,兄弟看来日子过得逍遥。”
科里小房说:“马哥,在北京扎下根儿啦?家里你尽可放心,一定要等到我们休假哦!”
司机老王不会打字,估计又是儿子代发:“他马叔,儿子的工具书你帮着在北京买买,将来他去上学就奔着你了!”
司马楸面无表情,只给蝴蝶回复了一条:“与君相约,实在美妙。”
没想到蝴蝶很快回复一条信息过来:“司马,说点正经事吧,你正式留在北京的那一天,我就跟你去领证。”
司马楸一惊:“领证?你离了?”
蝴蝶回:“还没,拖着,但是你要能留下,我说到做到。”
司马楸合上手机,心里立即浮上一层失望。他甚至有点轻蔑地想象了一下蝴蝶长裙里那名不副实的身体。那对乳房已经空瘪垂落,腹部据说有道狰狞的剖伤,干燥的不再容易激动的私处,以及平底鞋里那双硕大的有点不可思议的脚。
或许,司马楸想,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所有人都在谈论他留北京的事。有的人不管他干什么,都希望他永远不要回老家去,怕再碰到两相厌烦,比如说前妻。有的人希望他留京,是希望能就此顶替他形同鸡肋的位子,比如小房。还有的人什么也不为,希望他顺利留在北京为人民服务,住上大房子,过上人人羡慕的日子,当然这完全是反话,你留下他会嫉妒得脸都变成大便色,比如老刘之流。当然,还有人真心实意盼望他如愿以偿地留下,但前提是他要以此作为她下辈子新生活的跳板,比如原先一直看上去纯如琼台仙子的蝴蝶。最不希望他留京的或许只有女儿朵朵了,这次回家她看见他先是两眼突然发亮,然后就跳进怀里不撒手,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玩耍都紧紧围在他跟前转,临别时哭泣声几乎撕破了天,让他难受了一百多公里远。
可他必须要留京。起码必须要试一试冲一冲,死了拉倒。这必定是他这辈子最难得的一次机遇。他迫切需要留下来,在一个更大的平台上提高自己,也能因此体面地与那个混乱压抑的单位和那座风声鹤唳的小城彻底作别,同时还有希望将来给朵朵一个更好的受教育的机会,以此满足自己所有的虚荣和堵住所有人的嘴。
可留京有那么容易吗?北大生毕业卖猪肉,清华生毕业当乞丐,这是说的应届就业难。一块砖头掉下来,落在四环内,砸到十个人有八个以上是高官、富豪、科学家、教授、博导,这是说的精英荟萃。他一个来自小县城最底层的中年男人凭什么留下来?又凭什么活下去?
司马楸这次到北京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进修,已经算做在单位里放了卫星。按说这么长的假期根本不可能批,且司马楸利用业余时间搞的那点事情在同事眼里基本等同于不务正业,可偏偏因为这点业余的一技之长,竟被部里重视艺术的领导看上并有意培养,加之这个班具有严格的名额限制和一定的强制性,所以能来实属奇迹。
怎么样利用好这次机会留下?找老乡拉关系、塞钱,甚至找女领导潜规则。司马楸把所有异想天开的方法都过了一个遍,可根本就没有发现一种可以付诸实施的可能性。老乡的确认识几个,都是买单时擎着账单盯老半天,临了还能因为服务员不冷不热的态度跟人家打起来的那种。司马楸的银行卡上倒还有五位数,可自从跟着进修班里一个同学的老乡的朋友去了几趟馆子,练了一次KTV,眼瞅着对方从背包里往外抽出成沓的票子往“妈咪”乳房上摔,他就从此彻底改变了对零钱的看法。至于潜规则,司马楸狠狠把它掐死在了幻想的襁褓中,他知道自己这样想都很贱,但绝不能让自己在下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胡思乱想中,车已经停站。广播里流出乘务员温吞的播报声,“德州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注意……”司马楸环视四周,发现周围还有几个空座,灰败的心情立时升起一种兴奋的念头。他迅速用手机上网搜索了一下高铁逃票攻略,详细浏览了大多数的帖子,在列车重新启动时急忙收起手机,按照攻略中的骨灰级策略开始进入“深睡眠”,据说这样乘务员会在查票时不忍打搅。
可是想什么,什么就来。司马楸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乘务员要开始查票的声音。司马楸眯眼望去,两名女乘务员都是一身红制服,个头高挑,人也漂亮,但查起票来毫不含糊,于是心里开始没底。正要继续深睡,又觉得身边靠窗的女人站了起来,要经过自己走出去。
司马楸很绅士地收了腿和身子,让女人走出去时没与自己发生任何接触。检票员越走越近,就在马上检到自己这排时他也站起来往身后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这是网上逃票攻略的第二条,如果发现沉睡实在躲不过去,就在乘务员查到你之前躲进洗手间。
司马楸进了洗手间,却并无便意。他一遍遍用冷水洗着脸,在几乎下定决心出去补票时,又忽然萌生了恰好相反的念头:如果这点挑战都没有勇气尝试,那么那些回到北京更为艰难的事情该将如何开始?这不是道德的事情,司马楸想,也与钱无关。就把第一次逃票当成是开启新生活的磨练吧。
司马楸出了洗手间,已经有个喷着酒气的男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人还没进去腰带已经解开了一半。司马楸让开路放他进去,迎面却看到了邻座女人从窗外收回目光,正向这边露出微微一笑。
司马楸视力不是太好,一时无法判断女人是不是冲着自己笑,或者是不是真的笑了。他放眼望向刚才的车厢,看到过道里的检票员已经消失了,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座位已经坐上了别人。
司马楸站在车厢结合部不知所措,为了避免尴尬,慌忙用上了逃票攻略之三:去旁边拿一次性纸杯接热水。
端着杯子,正吁着热气,检票员又一次抱着夹子出现在车厢里,这一次似乎是在登记车厢里为数极少的空位。司马楸为了闪开过道,站得距离女人更近了。
女人这时再次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在她脑后是窗外飞逝而过的楼房和电线。
“怎么,无家可归了?”女人忽然问司马楸。
司马楸心中一凛,“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最清楚。”女人说完,像是轻轻叹了口气,“看你的气质,不像是会逃票的人。”
司马楸顿时耳根发热,但嘴里不肯认输。“哦?我有什么气质?你怎么知道我没票?”
“你,”女人睁大了眼睛,脑袋不动,只是眼睛里的光自下而上射过来,“是个有强烈自尊心的人。”
“算你说对了,这样的人就一定会赚小便宜?”
“这算什么便宜,有意思!”
司马楸喝了一口水,望望越走越近的检票员。突然,他又有了一个新发现。
“检票的过来了,你就不打算补票吗?”司马楸问女人。
女人再次从窗外收回目光,抬头看一眼司马楸,反问道:“有意思吗?”
司马楸笑了:“是,补了票就不好玩了。”
女人听了也笑出声来,露出整齐的两排白牙,鼻头上挤出了好些皱纹,但是样子也变得家常可亲了。
司马楸近距离盯视着她,发现除了脸上密布有雪亮的粉刺,她还是很好看的,她的长发,她的脸型,她的五官,她的耳垂,她的脖子,她的穿着,还有她绝佳的身材。其实,她就是一个美女。
“北京南下?”司马楸靠着车厢的一角问,“开始我还以为你犯了烟瘾呢。”
“我不抽烟。”女人说完,边用手指在窗玻璃上比画着说:“已经戒了好多年了。”
“哪里人?”司马楸继续问。
“你呢?”
“北京。”
女人的手指定住了,“你不是。”
司马楸解释说:“就快了。你呢?”
“我不知道。”女人继续划着窗玻璃,“照你这么说,我在北京很多年了,不知道算不算是北京人。”
“那你得有户口本。”
“有。”
“房子?车子?票子?孩子?”
女人的手指又停下了,“我都有,你要看证明吗?”
“需要吗?不需要。”司马楸也将眼睛望向窗外,此时窗外黑如墨染,什么都看不见。
“那你真不简单。你是做什么的?玩微信吗?”
“你说呢?想要电话就直说,一看就是个新警察!”
司马楸大为诧异:“说什么呢?”
“你肩宽,目光既疲倦又大胆,皮鞋缝里有土,扎的腰带上有警徽。”
“这是什么逻辑?腰带是别人送的。照这么说,你……”
检票员这时走到了过道口,对着两人问:“你们的座位在哪儿?”司马楸稍一犹豫,没有立即把嘴边的杯子放下来,倒是女人反应很快:“前面。”
“票呢?票拿出来看一下。”
女人说:“都在包里,一会儿。”
检票员就这样过去了。司马楸对女人露出一副刮目相看的样子:“行啊,脸不红心不跳的。”
“比警察心理素质坏不到哪儿去。”女人冷了脸道:“走吧,还愣着干什么?回来就把我们拖出去毙了。”
司马楸仍旧端着水杯,跟着女人穿过12号车厢,来到11号,11号正在检票,他们又径直穿过11号来到10号、9号、8号车厢,最终在一个对排的六人座前停下来。四个男人正在打牌,女人一站,他们纷纷手拿扑克站起来为她和司马楸让出了最里面的位子。
“刚才你想说什么?我是干嘛的?”两个人对着目光,讲的话甚至能喷到对方脸上。
“算了,不说了。”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调到北京来?”
“为什么不能?”
“算了,不说了。”
说到这儿,两个人又都笑了。突然,女人望着司马楸身后的方向说,“查票的又来了,要不,你帮我补张票得了。”
司马楸站起来说,“有意思吗?走吧,再去外面站站,这里说话都不方便。”
他们再次跨过密集的人腿,来到车厢连接处的洗手间外,司马楸给女人接了一杯热水,女人道了一声谢谢,接过去放在唇边,却始终没有喝。
“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了。告诉我,你是怎么留下的?”司马楸突然开口问道,脸上写满了真诚。
“你真愿意留下吗?”女人头都没回,仍然端着杯子,声音都有些发蒙,“就像我十年前的样子。”
“咱俩年纪差不多大吧?就算你是姐,传授点经验吧。你懂,我需要高人指点。”
“我哪里比你高?我在你们所有男人面前都得弯下腰,我属马的。”
“哦,我比你还大两岁,我叫司马楸,你呢?”
“我叫马蓉。”
司马楸有点喜出望外:“这么巧?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个‘马’字。”
马蓉笑笑,转过身来,表情有些俏皮:“我们是两匹逃票的马。”
“既然都认识了,说说吧,马蓉?”
马蓉把水杯放在窗沿上,两手交叉抱在怀里说:“好。我二十岁来北京上大学,念的是北外的西语系,大四那年去十三陵旅游时爱上了一个比我小七岁矮两级的师弟,那年他才十七岁,毕业后为了等他我在北京四处找工作。可是一个人在外太难了,我白天当家教,晚上回去给男朋友做饭洗衣服和他睡觉,两年后男朋友毕业却执意要回浙江老家,理由是生活压力太大,而且他吃不惯除了他妈以外任何人做的饭。我不同意,天天跟他吵,好不容易跟他回了一趟老家,却因为年龄大被他父母赶了出来。他也很爱我,执意要我留在浙江,保证今后工作、房子花销都不是问题,可我执意不允,伤心欲绝地跑回北京,最后他终于提出分手,可是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恨他,没有告诉他,悄悄地做了人流,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听说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市的副市长了。”
司马楸听得有些不忍,望了一眼马蓉空荡荡的十根手指头:“你是说这么多年你一直独自在北京打拼?”
马蓉闭上了眼睛,长睫毛栖落下来,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显得无限悲情。
列车在减速,良久,马蓉才闭着眼问:“你呢?”
司马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真实可信:“离了。”
马蓉睁开眼,望着司马楸说:“其实你这人,条件不错。外形好,能沟通,有想法,胆子不大,为什么就那么不知道满足呢?”
司马楸暗自一叹:“幸福都是相似的,苦难却各有不同。马蓉,尽管你孤独,你吃苦,但总算在北京出人头地了。有了房子,有了户口,北京那么多公园随便你转,将来也一定会有幸福在前方等着你。倒是我……对了,你后来又去找过你前男友?”
马蓉垂下头,说:“没有,在电视午夜新闻里见过。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变,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你呢?再说点,快到站了……”
“我?”面对马蓉,司马楸决心勇敢一次:“人到中年,因为出轨和妻子离婚,独自带着年幼的女儿,其实是坑害了女儿和年迈体弱的父母;因为不善经营也不够努力,多年来在单位里职级待遇停止不前,同批的人都上去了,邻家的孩子也不知不觉成了自己的属下,时时处处充满了危机感;因为生性倔强和吝啬,朋友到现在数数也没有几个,别人都是寻找孤独,可自己想有热闹的机会都不多;因为偶然的机遇,能来北京进修几个月,便从此想入非非做起了黄粱一梦。”
马蓉听了说,“不愧是公务员,总结得还挺深刻,只不过确实有点糟。”
司马楸说:“不是一般的糟,糟透了。所以,我哪能跟你比?就在刚才我还绝望地想,要是现在能在北京遇到个贵人该多好。这么多年你也有过贵人吧?”
“有,很多。你看我行吗?”
“嗯?”
“我们凑合凑合。”
司马楸尴尬地笑了,可一瞬间内心里又果真动了一下。
“别开玩笑,你们北京人哪能看上我这种的。”
马蓉抬头定睛看着司马楸,“谁说让你吃白饭了?再说,就是吃白饭我现在也能养得起你。”
司马楸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忽然之间,他发现马蓉不止长得好看,而且眼睛里似乎还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深情。
但是他没有任何把握对方这是在干吗,是无聊之极的调侃玩笑?是怦然一动的心血来潮?还是别的完全不可置信的什么。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诡异,也越来越滑稽。人和人之间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又什么都可能发生。有时候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有时候你不知道该做什么。
“快到站了,看来我们大功告成了。”司马楸也把水杯放在窗台上,放得距离马蓉的杯子很近,等他意识到杯子的问题时,他又将杯子进一步挪了一下位置,将两个纸杯紧紧靠在了一起。
“留个电话?”司马楸话音暧昧,内心里禁不住迸闪出火花。
“我说你记,给我打过来?”马蓉问。
“当然。”司马楸将电话拨过去,手机屏上显示的果然是北京号,马蓉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歌手韩红的《天籁》。
列车终于停了。
很奇怪,司马楸转身四顾,发现几乎所有穿红制服的乘务员都消失不见了。过道上站起来越来越多伸着懒腰准备下车的乘客。
“呀!”马蓉说,“我们得回12号车厢取行李。”
司马楸提议:“这么多人,要不要先下去?然后再上来!”
马蓉回了声“聪明”,司马楸立刻拉起她的手就走,就近下了车后,回头向着后面的车厢飞跑。
跑动中明灭跳跃的站台灯光,让司马楸一下子有了一种错觉,他感觉自己正和青梅竹马的姑娘奔跑在草原上,迎面凛冽的寒风呛出他们满嘴的白气,他们心心相印一路狂奔,无视所有的目光和障碍,是两只草原上最快的马匹。
他们雄心壮志,乘风奔驰,他们在湛蓝的天幕下呼吸着最清冽的空气,聆听着彼此胸腔里最快活的喘息,感受着脚下渐次苏醒开花的泥草,向着无边无际的远方冲刺……
他们一口气跑过了三节车厢,迎着下车的乘客重新挤上去,顺手取了都很轻便的双肩包。在此期间,他们一直手拉着手。外面天寒地冻,可司马楸觉得马蓉柔软的手心里已经出了汗。
站台上的喧哗开始积聚,轰响,沸腾。可能因为刚才跑得太过用力,司马楸忽然开始感觉耳鸣。以至于马蓉说了句什么他都没听清。
“什么?”司马楸问。
马蓉抬起头,靠近他耳朵边说:“别着急,还有最后一关。”
是的,还有最后的出站。司马楸感觉耳畔痒痒的,酥酥的,他放开了马蓉的手,主动走到最前面。
司马楸看见别人都是将车票投进感应器里,机器感应后再吐出来的同时打开挡板放乘客出去。可是网上逃票攻略上有记载,挡板开阖期间有一定的时间差,一次通过两个人没有问题。
司马楸瞅准一道没有检票员的通道,迅速尾随了一个穿着耐克运动鞋的年轻人向检票口走去。
一切都如想象中的那样顺利,司马楸以极快的速度在挡板未闭合前穿了过去。可问题是,那一刻他忘了身后的马蓉。
马蓉一直紧紧地跟着他。
于是,她被卡在了挡板中间,嘴里发出痛苦的尖叫。
所有目光瞬间向这边射来,包括所有的检票员。司马楸愣住了,但是马蓉眼里带着泪水吼道:“快开门,我老公晕车,就要吐了!”说着,抬起手指指向司马楸。
司马楸脸上立即露出痛苦状,眼见一个白发老大爷迅速将自己的票投进机器,挡板在打开时又从马蓉身上划过,马蓉再次发出一声痛叫,艰难地摆脱掉挡板蹒跚着走向司马楸。
司马楸扶住马蓉,心里愧疚难安,正要互相搀扶走开。背后却传来检票员冷冷的质问:“你俩?嗨!票呢?”
司马楸心里一凉,明白如果在这种地方被查出来,后果之恶劣一定超出想象。他被马蓉带着木木地转过身,犹豫着过一会儿解释时需不需要使用风衣口袋里的警官证。
那几个检票员对峙的目光如钉子一样。逃不过去了,他想。
可是让司马楸再次终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马蓉这时忽然甩开了他,一瘸一拐走向检票口,冲着刚才发问的女检票员抬起右腿。司马楸看不太清楚,应该是马蓉的袜子被刮破了。但是他没想到,马蓉会从那个地方下手,把厚厚的袜子撕开了一个大洞。
“你们看,我要告你们,你们安装这种烂门就是赤裸裸的歧视!”马蓉朝他们所有人吼着。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司马楸。他看见马蓉提着右腿在原地转了一圈。那根本不是一条腿,起码不是一条肉做的腿。
那是一台机器。一根钢架。
没有人再问票的事情。所有人在释放了短暂的怜悯后,重新各就各位。剩下马蓉呆呆地站在那里,司马楸跑上去一把将她抱住。
马蓉轻轻地但是很坚决地推开了他,说:“我们走。”
司马楸坐地铁回宾馆方便,可马蓉走的是出站坐公交的路线。两个人一直默默地慢慢地爬到地面上。
一到地面,司马楸忽然觉得胸口闷得不行,就势在原地蹲下来。
“吐吧,吐了就舒服了。”马蓉站在他的背后,用手轻轻敲打着他的背。
“你猜得很对,我就是个妓女。我没在北京上过大学,我也从没有一个比我小七岁的副市长男朋友,我也没有怀过孕,甚至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十年前,我只是在北京的马路上丢了一条腿。我想回家,可是我的腿留下了,它回不去了。我的右腿从膝盖以上二十公分处截掉了,所以我只在冬天来北京上班,因为可以穿着裤袜。男人干我时,永远都是从后面,这是所有人都必须遵循的规则!”
司马楸哇地一声,吐出来。其实他中午根本没有吃什么东西,可吐出来的却很多。
“今晚,你也可以干我,不收费。”马蓉仍然用轻描淡写的声音说着,同时用手使劲在司马楸的背后捶着。
司马楸说不出话来,继续呕吐。他庆幸自己说不出话来,庆幸自己此刻只能呕吐。否则,他会难过得立即死掉。
过了很久,背后的手仍然十分用力,可是司马楸已经无物可吐。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转身在长风里先抱住马蓉再说。
可转过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带着灰色绒帽的老太太。老太太不说话,摇摇手里的一张百元钞票,扭身走掉了。
司马楸的视线急忙越过老太太,稀落的行人里哪里还有马蓉的身影?
司马楸迈动起步子,不料却一脚踩进刚刚呕吐的秽物里。他慌忙在路沿石上荡着脚底,却发现自己的鞋面仍然十分光亮。
司马楸重新走向地下,他要坐地铁回到培训的宾馆去。
迎面而来的是又一拨儿出站的人群。他们像一群逆流而上的鱼,或一群暴雨将至前的蚂蚁,将司马楸堵在台阶上。
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