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升督察培训结束那晚,十几个警察聚在一起喝酒。
喝到兴奋处,干宣传的老李提议,每人轮着讲个段子,不要黄的,要带点意外。说完,老李先开了个头。老李说:“我在农村长大,小时候村里有个独身怪老头,见人就笑就说话,可他的话谁也听不懂。老人都警告我们要离他远点,担心哪天他会突然发疯发癫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我们却不怕,时常跟在老头屁股后用石头丢他,起哄,嘲笑他。他也不恼,还是笑,还是不停地说着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多年以后,我到外面上大学,大二那年暑假回到村里,再次遇到那个老头。老头见了我,依然笑着和我说话,可这时候,他说的话我突然听懂了。原来,他一直说的都是英语!他在跟我打招呼,他问我在外面上学好不好,适应不适应,后来我一调查才知道,这老头竟是个厉害角色,早年受过高等教育,历经战乱逃荒到此,许是精神受过什么刺激,说话就一直陷在英语语境里出不来了。这事让我非常意外,可我也一直没把谜底说破。听说这老头至今还活着,今年都有九十多岁了。”
既然老李开了头,大家就都依次说下去。干经侦的老徐说:“我和我老婆特别有意思,我们是高中同学,我在看见她第一眼时就有预感,将来她可能会是个警察,而且将成为我的老婆,结果十年后因为一次偶然,我们俩果然走到了一起。有意思的是,我高中时并不喜欢她,而是喜欢另一个女同学,而且毕业后整整十年,我们从未见过面也从没联系过,直到我从教师的岗位上通过社考也成为了一名警察。”
干派出所的老张说:“我也说说我和我老婆的事。那年我接到辖区一户居民报警说,家里被盗了要求我们出警。我去了以后,大吃一惊。他们家被盗的都是什么东西,女主人都说了哪些话,我统统都没听进去,我的注意力全在女主人的女儿身上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特别的女人。直到现在也是,不光是美,我当时差不多就快要晕了。后来那起盗窃案一直没破,可我却把她娶到手了。我老婆至今还常笑话我,说我当年没能抓住小偷,自己却当了贼,一来二去把她的心给偷走了。”
大家乐乐呵呵,说着轮着,最后就到了沈强。
沈强以前在刑警干过,现在一个派出所当教导员。沈强说:“我没有你们那么多故事,说一个别人的吧。”
沈强说:“我们局里有个家伙,部队转业的,有射击特长。无论是近距离、远距离,固定靶、移动靶,还是他自创的鱼跃式射击,成绩都相当好,水平当个狙击手也够了,可小县局哪用得着专业射手,平时他的特长也就指导大家伙训练什么的能派上用场。有一次,局里得到线报,有个公安部A级逃犯潜回来了,立即成立抓捕组对其实施抓捕。逃犯住的地方是一排外带围墙、拱门和小院的平房,抓捕组在小院里埋伏好守株待兔,可逃犯有极强的反侦查经验,往回走时感觉不对,还没走进小院转身就跑,抓捕组立即去追,没想到刚跑出小院逃犯就在巷子里掏出枪来开火,抓捕组立即回击,当场将逃犯击毙。可那次行动,也牺牲了一个民警。”
沈强说完,有人问:“结束了?”沈强没接话,喉头上下滚动着。那人就发出感叹:“是了,这种行动经常会有意外发生。”
这时候,沈强却又开口了。沈强说:“牺牲的那个人,是我的亲哥哥。”
房间里的人一下子沉默了。气氛也陡然肃穆起来。
良久,老李才又提议,为那些牺牲在公安战线上的兄弟姐妹们干一杯!大家听了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唯独沈强举起杯子,将酒在地上洒出一道直线。
酒场结束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沈强脚步匆匆走进小区,上楼时却发现有些不对:头顶的楼梯上似乎有什么倏忽一闪。沈强悄然抬头,发现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坐着两个人,他们正在黑暗里接吻。
为避免尴尬,沈强有意跺了跺脚,可是声控灯依然没亮,而且那两个焊在一起的人也未分开。沈强只好蹙着眉头向上走去,直到快走到他们跟前时,两人才慌忙站起来,躲避到角落里去。
是两个孩子。女的把头深深埋进男孩的胸膛里,看不清样子。男孩穿着一件白夹克,很晃眼——怪不得沈强一上楼时就发现头顶有人。
沈强本想迅速经过,可没想到男孩突然间把头转了过来。尽管光线黯淡,可沈强还是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眼神。那个眼神先是充满了警惕,随后却立即变成了鄙夷和挑衅。
沈强心烦意乱地打开家门,屋里亮着灯,却空无一人。他嘴中发涩,拿起杯子去饮水机边接水,水还未满,就听到了钥匙小心翼翼伸进锁孔里的声音。
女儿沈素素回来了。沈强回过身来正要说话,忽然愣在那里。他看到女儿身上竟然穿着老婆朱志梅的短裙,脚上却穿着拖鞋。他从她胆怯慌乱的眼神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刚才躲在那个男孩怀里的人,就是她。
热水从杯子里溢出来,沈强被烫了一下,转身抽杯子的工夫,女儿已经跑进了卧室。沈强端着杯子,在原地木了一会儿,还是敲敲门跟着走了进去。
“你妈呢?”沈强尽量温柔地问道。
“还用问吗?肯定去跳舞了。”女儿不看他,声音里已有了不耐烦。“你又喝酒了?”
“素素,如果我记得没错,你现在正在读高三。”
“今天是周五。你又喝醉了吧?烦不烦,我要睡了。”
沈强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女儿这时一把扯开了头绳,乌黑的长发甩落在背上,然后两只手从腰间插进裙子里,做出一副要脱衣送客的架势。
果然沈强刚转过身,女儿就跟上来,在他背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锁死了。
沈强愣愣地盯着客厅里一张放大了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女儿才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儿,小虎牙微露,笑起来甜得发腻。她是什么时候忽然长大的呢?倒是朱志梅看上去,外表几乎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但沈强还记得,十年前的朱志梅正热衷于厨艺,喜欢宅在家里。还不会跳舞。
沈强边喝着杯子里的水,边走上阳台。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沈强掏出一看,是宋晓兰发来的短信:“还在喝酒?明天中午包觚瓜虾仁饺子,你们过来吧。”沈强没有回复,抬头望向窗外。窗外,蟋蟀的叫声像滋滋的响泉,白花花的月光泼溅得到处都是。
沈强起床时,头疼欲裂。女儿已经走了,桌上没有早饭,朱志梅正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化妆。
沈强边洗脸边问:“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志梅反客为主:“昨晚又喝了多少?醉死你!”
“做点早饭吃总可以吧?”沈强皱了眉问。“女儿上高三了,早饭很重要。”
朱志梅手中握着口红,停在下唇上。“是你说过不用管你的,这么多年女儿和我的早饭都是买着吃,你不是喜欢喝羊汤吗?兜里没零钱了?”
沈强说:“昨天大嫂说今中午包饺子,让咱们都过去。”
朱志梅努着嘴,边涂口红边说:“我不去了,你接了素素去,正好中午我不用回来做饭了。”
沈强下楼开车出门,停在小区门口买了个肉夹馍,打算到所里喝着热茶吃。但人刚进所门口,就接到了报警电话。有个女人光着身子跳进了螳螂河。因为所里今天另有保卫任务,大部分民警一早就被派走了,沈强接完电话带了值班民警小谢,两人开车直奔螳螂河。
警情没有预料中的紧急。女人是在河里,但不在水中。估计是精神有些问题,她裸着身体,站在河道中间的橡胶坝上,正不停地来回走动。
河岸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有人还拿着望远镜。
沈强和小谢先是站在岸上向女人喊话,可女人根本不听,不但不听而且开始在圆弧形的橡胶坝上越走越快。
沈强随即要小谢解下腰带,连同自己的腰带对折系在一起,又将裤子里的手机钥匙什么的统统掏出来放下,然后让小谢拉着腰带一头,自己拉着另一头慢慢下到橡皮坝上去。
橡皮坝是定量充气的,一踏一个窝,但见水后非常湿滑。沈强只能像踩钢丝一样一点点靠近女人。女人看见他竟立即转身向着河对岸跑去,脚下踉踉跄跄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于是,沈强也跟着小跑起来,并最终在坝中心附近抓住了女人的胳膊。
女人被拉转过身,沈强顿时感觉眼前一花。她是如此年轻,虽然面目秀气,但却特别丰满。尤其是胸前那对乳房,硕大坚挺,咄咄逼人,乳头还是鲜红色的。
更奇怪的是,女人脸上笑着,眼睛里却蓄满了泪水。
女人反抗的气力很大。在这种狭窄地方,让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乖乖跟自己走几乎不可能,沈强一咬牙干脆将正反方向较力的女人横抱起来,一点点往回挪动着脚步。
女人被猛抱起来,反而安静了。也许是害怕,她发着抖主动伸手搂住了沈强的脖子,任由他抱着在湿滑的橡胶坝上缓缓移动。
终于靠岸时,人群沸腾了。沈强抬头从一片手机中找到小谢的脑袋,让小谢把腰带放下来。
腰带下来了,女人却怎么也不肯抓,剧烈挣扎,架势像头待宰的猪仔。沈强只好把女人强行按在墙上,用腰带一头将她两只手绑在一起,然后示意小谢找人帮忙往上拉。
女人仍在竭力挣脱,但还是被一点点拉高。沈强先是托着她丰满的臀部,后是抓住她冰凉的腿脚,等再次听到岸上传来喝彩,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转过身,沈强看到了那团放在橡胶坝中心的衣服。
拿还是不拿?沈强抬头看看那片被举起来的争先恐后的手机,决定再走一次!
去的时候沈强走得快而顺利,可等弯腰抱起衣服往回走时,河道里突然刮起一阵凉风,沈强情不自禁打出一个喷嚏,脚下一滑失了平衡人已向着河里栽去。
水很凉。沈强甚至被呛了一口,但同时也创造了一个奇迹:他双手高高托举着那团衣服,脚下猛力踩水,那团衣服丝毫未湿。
岸上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沈强奋力游到岸边,把衣服甩上去,然后抓住小谢放下来的腰带往上爬。等终于从护栏外翻过来,却听见小谢发出一声惨叫。
“怎么了?”沈强急问。
“她咬人!”小谢抱着一只胳膊,无限委屈地回答。
沈强向女人看去,她上身已经被小谢披上了外衣,其他的内衣裤袜掉了一地。女人惊恐地望着四周,嘴里念叨个不停,可是没有人能听得懂她。
沈强注意到女人的大腿内侧被划破了,应该是往上拉她时被墙壁划的,右边乳房上侧也有处在流血,大概是在河里被自己制服上的警号划破的。
“车呢?快开过来,先送她去医院!”
人群立即闪出一道缝隙来,小谢捂着胳膊飞速跑出去开车。
到了医院,大夫分别给女人和小谢做了止血和消毒处理。为以防万一,沈强还陪着小谢打了一针破伤风。刚打完针,有个护士就急匆匆地奔过来朝他们喊:“快,你们快过去,那个女疯子乱咬人!”
沈强和小谢一路跑回急诊室,一前一后将女人控制住。小谢人年轻,遇事少,表情都快哭了。
“教导员,怎么办?”
沈强没有回答,倒冲一旁的大夫说:“要不先给她打针镇定?”见大夫点头同意,这才转向小谢说:“我陪她打针,你赶紧找找她有没有手机、资料什么的,叫她家属来!”
小谢继续哭丧着脸说:“都找过了,啥也没有。是不是个乞丐啊?”
沈强说:“看外貌和穿戴都不像,先打针稳住她,再慢慢查吧。”
两人合力将女人抬到一张病床上,全程用力摁着,等大夫给她注射完毕,女人慢慢合眼睡去,俩人抬起身子时感觉腰都要断了。
沈强和小谢开车回所,这时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来吗?
沈强吓了一跳,出了一趟警,转眼间近三个小时过去了。他想了一下,回复道:去。然后又想了一下,又回复道:我带素素过去。
沈强把小谢放下,见所里执勤的民警陆续回来了,便换了车开往实验中学,在中学外五百米处截住了沈素素。沈素素骑着单车,感觉很吃惊:“爸,你跟踪我?”
沈强说:“我有病!快,放下车子上来,我们去大娘家吃饺子。”
“不去,不爱吃饺子。”沈素素说。
“那你就不想见舟舟?”沈强问。
沈素素撅了嘴卖萌,说:“你什么时候能爱我比爱舟舟多一点啊?我可是你亲闺女!”
沈强故作惊讶说:“哦,是吗?你是我亲生的啊!少废话,快上车,要不警察来贴罚单了!”
沈素素嘴上说不想去大娘家,可进了门一见同岁不同校的舟舟,姐妹俩立即抱在一起有说有笑,没多一会儿就双双躲进卧室里不见了。
宋晓兰正在厨房里捣蒜,炉子上架着铁锅,锅子里水已经沸了。
“我来下饺子,还是帮你捣蒜?”沈强笑着问。
“什么都不用,你赶紧去坐着看电视,正放体育新闻呢。”
沈强刚要转身,宋晓兰忽又从背后叫住了他:“哎,你身上是怎么回事?潮乎乎的?”
“早上去河里救了个人。没站稳,掉下去了。”
“我就觉得你人还没走近,就有一股子湿气。去,换衣服,你哥的衣服都在橱子里。”
“算了,我下午值班,还得穿警服。”
“脱了!待会儿我给你用吹风机吹干了再穿。”
沈强知道宋晓兰的脾气,转身进了卧室。打开衣橱,迎面闻到一股浓重的樟脑味,沈强突然鼻子发酸,一股热泪瞬间险些冲破眼眶。再三犹豫,他抽出了一件警用蓝衬衣和一条制式单裤。
吃饭时,沈强往舟舟碗里不停夹饺子,宋晓兰则飞快地往素素碗里夹饺子。素素不耐烦地抗议:“你们能不能不把我们当三岁小孩?我们自己夹了自己吃!”舟舟也赞同地说:“就是,就是嘛!”
沈强冲宋晓兰无奈地笑笑,宋晓兰又开始给沈强碗里夹饺子。
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吃完饭,又跑回到房间里去了。
剩下两个大人,却基本无话。宋晓兰率先吃完,端着自己和孩子们的饭碗去了厨房,沈强随后端着空碗盘跟了进来。
“我来刷碗吧,饺子不能白吃。”沈强将碗筷放进洗手盆里说。
宋晓兰没说话却抓住了沈强的手。但紧接着,又松开了。
宋晓兰慢慢转过身来,盯着近在咫尺的沈强,眼神柔软而幽怨。
“抱抱我。”宋晓兰轻声说道。
“大嫂……”沈强没有动作。
“亲亲我!”宋晓兰微微仰头,闭上了眼睛。
“大嫂……”
宋晓兰仍然闭着眼说:“别叫我大嫂!”
“大……”沈强吞掉了一个字,窘迫之极。
宋晓兰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我问你,为什么你上一次敢吻我?”
沈强满脸酱红,语无伦次:“那天是我喝醉了,下着雨。”
宋晓兰瞪大眼睛狠狠盯着沈强,一字一句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你该走了!”
说完,唰地转回身去,拧开了水龙头。
沈强逃也似的走出厨房,换上仍然濡湿的警服,叫了沈素素就走。临出门时,他还能听到厨房里哗哗的巨大的水声,就像那晚窗外突然降临的瓢泼大雨。
下午一上班,沈强就和小谢忙着调查女精神病人的身份。
他们先将女人的大头照发在了派出所的微博上,寻求热心网友帮助,同时给所有精神病院打了电话,问最近有没有丢失病人?最后又制作了一份“招领启事”,让协勤出去四处张贴。
忙完这一切,还没等歇歇,又一个指令电话打了进来:“辖区绿松小区有一户人家着火,要求迅速出警。沈强问指挥中心的接警员打119了没有。对方说打了,但是很多群众都在打110,你们离得近先赶过去看看。”
因为是火警,消防队一会儿就到,沈强就把小谢留下了,意思是赶紧继续查找女人身份。他带着一个年龄较大的协勤老于开车火速赶往绿松小区。
车进了小区,还没等打开车门,人群就围了上来。沈强下了车抬头观望,乌黑的烟和橘黄的火正从一单元二楼东户的窗子里向外翻卷,连楼房外墙都熏黑了,看来屋子里火势很猛。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家损失,猜测着起火原因。沈强嗓子一亮,大声问道:“楼上还有没转移出来的人吗?”
众人回答,都出来了,屋子里没人了,但这回损失大了。一个年轻人还骂起来,“操,我刚换的网线啊!”正说着,一个七十岁往上的老太太挤进来,浑身打着摆子边掉泪边推搡着沈强说:“警察来了就好嘛,着火的就是俺家,你们赶快进去给我把钱抢出来!”
沈强惊问:“这么大的火怎么进去?您老的什么钱在屋里?”
“二十万块钱哪!”老太太话刚一出,人群里就嗷地惊声一片。老太太的哭声更响了,“那可是俺老伴被车撞死的赔款啊!”
沈强心中一痛,连忙安慰老太太说:“不要紧,存折烧了去银行挂失就行,国家不会少您一分钱!”
哪料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号起来:“没存银行啊,那都是一张张的纸钱啊!完了,全完了!全烧干净了!”
沈强听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大娘,您的钱放在哪里了?”
“就在南卧室壁橱中间的那个抽屉里……”
老太太话音未落,沈强就从人群里冲了出去。老于的喊声急忙从背后追上来,“沈导你不要命了?消防队马上就到啦!”
沈强冲进楼道,立时就被浓烟呛到了喉咙,感觉脖子处像被一张铁钳狠狠夹住,无法呼吸,大脑缺氧,脚步踉跄。冲到二楼门口时,眼前已是金光闪闪似乎出现了幻觉:屋子里好像还有人没跑出去!
沈强先是用脚撞开洗手间的门,拧开水龙头,扭头连喝了几大口水,干裂火辣的嗓子瞬时有了些细微的清凉,然后他扯下一条毛巾用水打湿,捂在鼻子上再次向卧室冲去。浓烟滚滚,火焰高涨,屋子里一切都像被烧到了沸点。短短几步路,沈强感觉头发被烤化了,衣服被点燃了,皮肤被烧焦了,眼睛被热浪灼伤了,拼尽最后一股力气冲进向南的卧室里,沈强却大吃一惊:那个着了火的壁橱中间的抽屉是拉开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沈强正待转身跑出去,突然身边传来一阵巨响,沈强以为是墙体坍塌,身子一斜,下意识去躲,视线里却看见一团黑影撞在客厅里那张正在燃烧的餐桌上。沈强以为那只是幻觉,可接下来他发现自己错了,那团黑影艰难地爬起来,双手护头向着门口冲去。
沈强当即想吼一句“操你妈的”,但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得咬牙追了上去。他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这个人也是为老太太的钱进来的,可他是个贼!
冲出房门,沈强凭着仅剩的一点意识判断,脚步声没有下楼,而是上了楼顶!沈强怪笑一下,用手拍灭右边眉毛上还在燃烧的火焰,拉着火烫的楼梯扶手,向着楼顶奋力直追。
越追越近,上面的人似乎有所发觉,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发出“扑通”一声,彻底消失了。
沈强登到顶楼,推推两边紧锁的房门,然后一个鱼跃向上抓住铁梯扶手,向天窗攀去。等爬到顶端想要露头观察时,忽听到一种异响,他急忙将头缩回,这时头顶猛地闪过一支钢管的影子。
“妈的!”沈强再次冒出头去,一个踏步跳出天窗,终于看清了那个手攥钢管逃向远处的家伙。
沈强大步流星逼近,那家伙终于走投无路,回过身来。
回过身来,那家伙一愣,竟然扑通一声给沈强跪下了。
“叔叔,你饶了我吧!”
沈强发现,下跪的人还只是个孩子。
“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沈强粗喘着怒吼。
“叔叔,我也是进来给老奶奶救钱的,你就放了我吧!”
“放屁!”
“叔叔,真的!我没骗你!我还认识你!我叫隋波,我跟你……沈素素是我的女朋友!”
沈强愣住了,怪不得觉着他眼神似曾相识。原来这就是那个在楼梯上亲吻女儿的家伙。
“闭上你的狗嘴,把钢管扔过来,把你偷的钱交出来,别让我把你一嘴的狗牙全都敲烂!”
隋波犹豫着,先是突然抓紧钢管,接着又放弃了,将钢管推过来,然后直起臃肿的身子喊道:“你别过来!你要抓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沈强一脚把钢管踢远,咬着开裂的嘴唇,向隋波一步步逼近。
“你疯了?我真要跳了!”
沈强继续向前走着。
隋波满眼惊恐,一脚踏上楼顶边缘的水泥台吼:“你这个疯子,你神经病!你别再走了,我要跳了!”
沈强仍然咬牙紧逼。
突然,隋波从水泥台上跳下来,再次跪倒,嘴里哭喊道:“你抓我吧,我知道错了叔叔!”
沈强伸手就像抓一只鸡仔把隋波提溜起来,左手照脸给了他一巴掌,右手一把扯开了他那件臃肿的夹克服。
哗啦一声,恰克服里掉出成捆成捆的钞票来。
隋波垂下头一看,再抬头时,那种让沈强恨之入骨的眼神又出现了。
那堆钞票,根本就不是人民币。或者说,不是真正的人民币。
是冥币,上面印着天国银行。
“叔叔,不好意思!”隋波挣脱了沈强的胳膊,兀自向天窗走去。边走还边回过头来冲着沈强喊,“叔叔,对不住了,其实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场误会,我希望你不要告诉素素!”
沈强愣愣地盯着那堆冥币,直到楼下有股突然跑偏的冷水,将他浑身上下浇了个透湿。
回到所里,老于从协警宿舍给沈强找了几件干衣服换上,抱歉地说:“沈导,对不起,我今天出警没带照相机。”沈强说:“这有什么,一场火警。”老于说:“不是为了取证,我是真后悔没拍下你刚从楼上下来时的样子。”沈强问:“我那时什么样子?”老于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吓人有多吓人!”沈强又问:“你有没有发现在我之前还有人下楼?”老于说:“没有啊,怎么了?”沈强说:“没什么,我也觉得楼上没有人了。”
两人正说着,小谢跑来报告:“医院那边快把咱的报警电话打爆了,说我们再不过去把女疯子接走,他们就要告我们去。”
沈强马上和小谢开车去医院,路上沈强问:“查到她的身份住址了没有?”小谢沮丧地说,“没有。”“网上呢?网上你看了没有?”“操,”小谢骂起来,“你抽空自己去看看吧,没有一个谈正事的,你抱着裸体女人的照片倒贴得满世界都是,光是谈论那对大波的帖子都过百了!”
医院的态度很明确,没有专人看管和充足的费用保障,女人这颗定时炸弹就坚决不能留下,下午已经打过两次强力镇定,再打怕就要出事了。好在疯癫乱语的女人一见到沈强,狂躁中竟突然安静下来。
往回走时,小谢愁眉苦脸地问,“一个女大活人,我们该怎么办?”
沈强说:“你搂着,我回家,晚上让她陪你值班。”
“快饶了我吧领导,”小谢抬起胳膊来哭丧着脸说,“你就不怕明天一早她啃得我连骨头都没了?”
“那你说怎么办?”
“我倒有个馊主意,听说我嫂子在家是全职太太,只要她不嫌弃,你先带回去养着,等找到线索了再遣返。”
“好吧。”沈强说。
“真的假的啊?”小谢瞪大了眼睛。
回到所里,眼看就要傍晚交接班了,小谢换了便服出去约会,沈强陪女人去食堂吃饭。这时沈强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这是我最后一次发短信给你,知道我刚才接舟舟时看见谁了吗?她跟一个银发老头在一起,舞伴不跳舞时也手拉着手吗?
沈强盯着手机,闭上眼睛犹豫再三,才终于回复道:不好意思,收到的全是乱码,还能再发一次吗?
两人走进食堂,做饭的穆大姐一眼就察觉出女人不对,开玩笑说,“沈导,这位贵客是谁啊,嘴里说的是洋文?”沈强苦笑,“说来话长,给她弄点吃的吧。”穆大姐说,“锅里稀饭炒菜都有,你给她盛,我先给她梳梳头,看这头发乱的。”
穆大姐不光给女人梳了头,还用湿毛巾给她擦了脸。沈强始终在一边警戒,生怕女人又犯病咬人。可女人也许是累了,出奇得安静,不说话时几乎看不出精神有问题,倒是经过一番梳洗显得清朗俊秀了。
吃完饭,沈强显然不可能带女人回家,那样做即使没有恶意也违反公安机关办案规定。于是,他打电话叫来所里的女户籍民警小苏,叮嘱她要加一晚班协助值班男民警看护好女人。小苏刚结婚,和对象正处在造人的关键期,所以他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和语重心长,小苏回答得倒也干脆。
沈强到家打开房门时,沈素素正蜷在沙发上大笑着打电话,一见他进门立即挂了线,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光着脚想往卧室里走。
“站住,和谁打电话呢?”
“没有谁……爸,你看你的样子!你又喝醉了?我妈回来……”
“你妈呢?跳舞还没回来吧!这么晚了你该担心的是她,而不是见了我就跑!”说着,沈强倒进沙发里,疲惫地说,“去,给我倒杯开水。”
沈素素去倒了水递上来,以为没事了扭身要走,沈强却从背后叫住了她:“你回来!我还没有问你,隋波是谁?”
沈素素脸唰地一下红了,“爸,我以为你以前就知道加班和喝酒,没想到现在还学会一天到晚地跟踪人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句!隋波是谁?”
“我同学,怎么了?”沈素素仍假装理直气壮。“我就知道你想问那天晚上的事,我现在不想说行不行?”
“不!”沈强声音高起来,表情已近乎狰狞。“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他?他有哪一点好?你了解他吗?”
“好!”沈素素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因为他对我好,他能带给我安全感……”
沈强忽地一把甩掉纸杯站起来,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了沈素素:“你说什么?你敢再给我重复一次!你爸我是一个警察,你却觉得一个贼能带给你安全感?”
沈素素惊呆了,她望着沈强血红色的极度外凸的双眼,以及因愤怒和炙烤严重扭曲的脸,好久才反应过来,终还是不管不顾大哭着跑回卧室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沈强实在无奈,打开家门走出来,又发现实在无处可去,只好开着车子又回到了所里。
此时此刻,值班室里只有睡眼惺忪的小苏和蹲在墙角捂着头脸的女人。原来其他人都去处理一起打群架的报警了。小苏一见他来,像见了救星,抱怨说女疯子不是吵就是哭,根本不睡觉,谁管她就咬谁,一连折腾了几个小时,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
沈强忙安慰了小苏,小苏不好意思地表示想去方便,问沈强能否先照看一下女人。沈强让小苏赶紧去,然后拉了把椅子走到墙角处,想把女人扶起来让她坐下。
女人闻声从墙角转过脸来,看见是他,牙齿嘴角剧烈地抖动着却没有拒绝。沈强找来一张毛毯给女人披上,顺带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也在她身边坐下。女人木木呆呆地接过水去,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喝吧,喝吧,我知道你冷了,渴了,累了,喝完了去床上安静地睡一觉,我们很快就会送你回家的。”沈强开始和女人说话。
女人就开始低头喝水。每喝一口,就抬头看一眼沈强,动作很慢。突然,她笑了,同时眼中流出泪来。接着,她越往下喝,眼泪也越流越多。好像喝下去的水都从她眼睛里流出来了似的。不知不觉,沈强的声音竟也哽咽了,他说:“哭吧,哭吧,能哭也是一件好事。反正你也听不懂,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听吧?这个故事,我藏在心里都快六年了。”
沈强说,“我们局里曾有个家伙,部队转业的,有射击特长,人送外号‘神枪手’,可他很少有施展身手的机会。有一次,局里派人去抓一个逃犯,那人住的地方是个平房,外面带着小院和围墙,民警在小院里埋伏好了等着,可没想到逃犯狡猾得狠,回来时感觉不对,没等走进小院突然转身就逃,大家急忙去追,逃犯就在巷子里掏出枪来开火,民警立即回击,当场就把他击毙了。可那次行动,也牺牲了一个民警。”
沈强说着,顿了一下,见女人喝空了杯子,闭上了眼睛,似正听得痴迷,于是继续说道:“那个牺牲的民警,是我的亲哥哥。可你知道吗?他的枪伤是在后心上,经过弹头和弹道痕迹检测,那颗子弹竟然是从自己人的枪膛里打出去的!”
“而我被证明,就是那个该死的‘神枪手’!”
说完,沈强热泪长流,却没有注意到女人这时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