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里滩人对贫穷的日子的记忆里,家家户户都挖空心思地节约,成为了记忆里的主要内容。那时,即使是一片巴掌大小的破布片儿,都会派上无尽的用场。很多家庭主妇都会一种本事:打袼褙(百里滩人称其为打夹纸)。打袼褙的材料,就是这些由旧衣服拆解的破布片儿。
我记得我母亲打袼褙之前,先是这些破布片洗净晾干,然后在炉火上熬一小锅底浆糊。熬浆糊通常要用少许面粉,——毕竟面粉都是全家人嘴里节省下的,不能多放。面粉里还要掺和一些玉米面,据母亲说,掺和了玉米面,既节省了面粉,打出来的袼褙又很容易吃针。吃针的意思是,用打好的袼褙纳鞋底时,针很容易穿透。
浆糊打好了,黏黏糊糊的。嘴馋的我甚至趁大人不注意,把小手指伸进盛浆糊的盆里,蘸些浆糊,吮在嘴里,舔上几口,嘴边留下黏糊的痕迹,舌尖上只是让我很失望的难以下咽的味道,之后是母亲的轻声呵斥。我只好眼巴巴看着母亲把浆糊涂抹在一张破木头方桌,或者一块开裂的面板上。浆糊涂抹好了,先贴一层旧报纸,然后在报纸上薄薄地均匀地抹上一层浆糊。首先贴在报纸上的是一块干净完整的布料,之后是把破布片一片片拼凑、粘贴其上;各式各样的布片儿,粘了一层后,再抹浆糊,再粘新一层布片儿……布片儿一般要粘三四层,这些布片拼凑起来,很像西方的抽象画。
这些图案古怪的破桌子,旧菜板,会被摆放在院子里向阳的高处,慢慢被阳光晒干,被咸咸的海风吹干。袼褙干透了,就可以揭下来,作为做鞋底的重要材料。
家里的旧书中,一般会有家里人每个人的鞋样子——也是报纸剪好的。一张张鞋样,很像一片片珍藏的美丽的树叶一样,被小心翼翼放在袼褙上,然后,用铅笔画下鞋样的边缘,剪刀咔哧咔哧剪下,毫无生气的袼褙一下子有了生动的形状了。每一篇剪下的袼褙,会被按倒在缝纫机下,扎出很多针脚。于是,每一片扎好的袼褙,都变得紧实平展了。三五片摞在一起,对齐整了,就可以纳鞋底了。用枣木柄的针锥子,用力扎下一个个针眼,然后用粗棉线把鞋底纳牢固,一个将要经得起小石子硌脚的鞋底就做好了。一般一个鞋底都要纳上几百针,这些针脚,都是一圈圈整齐地分布的,每一个针脚,都是主妇们支撑家庭的最好的温情文字。如今七零后以前的成年人,很多都人都记得母亲年轻时,坐在昏暗的电灯下,手指上戴着满是小米粒大小凹坑的顶针儿,拿着大枚针,吃力地纳鞋底的情景。
一双双新鞋做好了,男人们又可以穿着鞋子去打鱼摸虾了,孩子们又可以在堤埝上疯跑了。
打袼褙、做新鞋,也是百里滩劳动妇女联络邻里感情的最好方式。谁家主妇打袼褙了,婶子、大娘们就来帮忙,大家一起说笑,交流做鞋心得;主妇纳鞋底累了,大娘就抄过来帮着纳几针,所以,几乎每双新鞋,针脚里都纳入了邻里的和睦、互助。忙完了,主妇一般不会忘给婶子大娘们盛一碗早就准备好的馇小鱼、馇小虾什么的。一家有事几家帮,一家熬鱼四邻尝。贫穷的日子,依旧可以过得有滋有味,熠熠闪光。
我是在电视节目中,无意间看到关于德国人如何节约的节目时,想到了小时候家家户户打袼褙的事情。如今,我们的生活比以前富足了,敢于消费好像成为了懂得生活的重要标志。如今的人们,能开车绝不骑自行车,能买高档的衣服绝不买普通的,炫富与敢于浪费等同于展示人生的成功;而节约、节省好像等同与吝啬、等同于不会生活,于是我写下这段文字,和有着共同记忆的人们,一起重温遥远的节约是无上美德的真正的低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