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些器物
旧时的皖北平原，常常有歌四起，大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孩子扔掉手中的泥娃娃，围拢来看，只见一群汉子赤膊上阵，按照事先布好的红线和尺寸，举夯高歌，为自己的新家开工奠基。
那时候，皖北农村，多以居住土屋为主，那时候，砖瓦金贵，烧砖瓦的窑也不多见，人们架屋造房多用黄土搅拌麦秸来堆砌，松软的黄土哪里承得起一座土屋的重量，为了打牢根基，远古时代的农人发明了一种农具，名为“夯”。
夯是长条石做成，侧翼挖槽，槽里绑木，以木作柄，外缚以麻绳，绳子分作若干股，每人提一股，举起夯，再落夯砸地，如是往复，地基逐渐出现笔直的凹槽，槽愈加硬实起来，假以时间，地基就成了。
打夯人在走夯的时候，嘴里多哼唱着雄浑的号子，起夯时，领夯的人喊“起夯了——”，其余打夯人附和“都帮腔喽——”，于是，整个夯被举过头顶再沉沉地砸向大地，宛若闷雷；夯跟着夯歌前进，继续喊道“向前打呀——”，众人附和“夯喽——”，有时候也这样说“向前排呀——”，众人附和“夯喽——”，夯如雨点，大地如鼓；夯边打边行，当领夯人发现众人体力有消耗时会大喊“架起来呀——”，众人附和“夯喽——”，夯劲就又足了；若是遇见某处夯打不匀，领夯人还会喊“使停劲呀（劲道要使用均匀）——”众人附和“夯喽——”，“这边软呀——”，“夯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才几岁，常常在村子里听到这样的夯歌，穿房过户，在村子的上方缭绕，那声音，丝毫不亚于陕西的秦腔，也不比拉魂腔低沉，而是雄浑高亢，听得人心劲儿十足，一夯又一夯，砸在地上，打夯人挥汗如雨，他们多赤着膀子，裸露出鼓掌的肌肉，黑黝黝的，健美得像一头头强壮的牛犊。
夯歌起的时候，已经围拢了许多忠实观众，他们当中，也有许多是打夯人的粉丝，打夯的时候，也正是打夯队伍里的小伙子秀身材的最佳机会，日头当空，鸟雀振翅，建房的主人家正在烧火做饭，一群打夯人夯歌嘹亮，许多看客队伍里的小姑娘也暗自与打夯队伍里的小伙子递过一个眼神，这就是秋波传情了。
夯歌豪放，这是来自民间最积极向上的歌谣，其实，它连歌谣也算不上，姑且称他们为号子吧。中国有一个词叫“夯实”，夯歌起的时候，人的心里是安稳踏实的，打夯人是在建造屋子，其实，在他们心中都有一座祭坛，各自憧憬着自己的完美生活，若有机会，你可以仔细观察，打夯的汉子都是在裂开嘴笑，笑声里有着自己对生活的曼妙寄寓。
如今，夯歌远去，村子里仅有的两三座土屋也因年代久远而倾颓，老辈人忆往昔的时候，想必心尖上多还颤巍着这样一首夯歌：“起夯了——”，“夯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