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有人把那几个调皮学生与李心葵相见一事报告了熊楷模校长，他的脸子更黑了，他在校园里迈着八字步走路时一边的身子更加倾斜了，仿佛随时要倒了下去。说实话，李心葵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身子会这样倾斜的，这样倾斜的结果使他的肩胛一边高，一边低，走起路来就给人一种天摇地动的感觉，一种天地可能要换位的感觉。由于身子这样倾斜的人实在太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因此就显得有点独特，似乎具备了某种威严的象征，也似乎在精神上有一种优越感：社会与人一样，也是一种平衡，如果平衡被打破，就显出了某种独特。现在这位仄愣着身子的熊楷模打发人把李心葵叫他的办公室，与他谈起心来。
熊楷模下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铅笔，眼睛看着坐在沙发里的李心葵，说：“李老师，把你的班主任换了，你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李心葵说：“你让我当班主任与换我的班主任，事前从来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
熊楷模笑了一下，说：“看来还是有意见。不过我现在告诉你，换了班主任主要是怕你太劳累，你既要教书，又要创作，不担任班主任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
李心葵说：“你大概叫我来不是说这事的吧？”
熊楷模又微微地笑了一下，说：“你觉得高一（5）班那几个学生表现如何？”
李心葵说：“哪几个学生？”
熊楷模说：“刘龙他们呀。”
李心葵深深地看了一眼熊楷模，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说他们找我了对不对？”
熊楷模说：“他们找你了？他们找你干什么？他们经常找你吗？”
李心葵说：“你究竟想说什么？他们找我是有事。怎么，学生不能找老师吗？”
熊楷模转过了目光，说：“李老师，你有没有觉得刘龙他们在学校里搞小集团？如果有的话，这事传出去对我们学校可不太好。对我们每一个人也都不好。前几天我把你的班主任换了。可靳玉美第一天上课学生就跟她过不去。而这些跟她过不去的学生就是刘龙他们几个人。这样下去怕不太好吧。”
李心葵说：“这与我有关吗？你为什么不找靳玉美谈谈呢？她是班主任呀！这些问题她应当管的呀。”
熊楷模说：“靳玉美当然应当管，可我们每一个教师也都应当管。不能由着学生的性子在学校胡来。”
李心葵说：“听话听音，你的意思是刘龙他们的行为与我有关。刘龙他们搞小集团也与我有关？”
熊楷模又微微地笑了，说：“李老师，你又误会了。”
李心葵说：“但愿是我误会。不过我要说的是，刘龙他们并没有搞什么小集团，他们只是学生之间的交往而已。而且我也是与他们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活动，一没有反党，二没有反四项基本原则，三没有违反教育教学法规。我们光明磊落，坦荡无私，行得端走得正。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有事没事地把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熊楷模忽然哈哈大笑了：“李老师，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熊楷模的虚伪让李心葵生气。凭心而论，他认为他的本职工作应当是谋划学校远景，开拓办学市场，用创新思维搞好管理工作，充分调动全校教职员工的积极性。而不是眼睛盯着学校的几个学生的行为。更为重要的是，他要在这个教育资源紧张的时代形成自己独特的办学风格，管理风格。可几年时间了，他从来没有干出一件让人心动的事情。而且更让人难以致信的是，他的办学方针就是培养那些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型人才，他从没有考虑培养出一个富有个性与独创性的人才。他的口头禅是，学生越是听老师的话，越是不顶撞老师，就越是好学生。李心葵曾经就此问题与他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指出这是谬种流传，会贻害无穷。但李心葵明白，熊楷模与其他一些在应试教育的泥潭中浸泡得太久的教育工作者一样，都无法自己跳出这个泥潭。
大概在李心葵给刘龙他们说了的第二天，刘龙他们利用晚上时间去了星星学校，把挂在墙上的培训时间的招牌给砸了。他们去时时间已晚了。他们当然没有从学校的正门出去。学校的正门在实行封闭化管理后对学生来说就已经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关山。没有一个学生不通过门卫就可以从大门出去。但刘龙他们是被拦不住的。他们从学校的后墙上翻越了过去。他们九个人，刘龙、苏醒、叶强、郭壮、崔虎、齐飞、谢末末、肖妮、杜学石，七男二女，趁着夜晚的掩护，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神情诡秘，越过北环路向西走去，在前边又拐向了和平路。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马路上行人如织。马路两边的房檐下聊天的下棋的打麻将的一簇簇一堆堆。响亮的笑声在街巷里回响。店铺的大门敞开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在电灯光下熠熠闪闪，斑斓夺目。他们顾不得细看两边的街景，匆匆地通过了和平路，又拐向了西大街，向西走了几十米，拐进了新民巷。星星学校就座落在这里。
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一个大台子上正在上演热闹的歌舞。在台子的正对面便是办丧事的户主家。哭丧声隐隐就从里面传来。台子下面人群如潮。在台上五颜六色的彩灯下，台下人们热切而兴奋的脸也在五颜六色。刘龙他们站在不远处，耳朵中出现了两种叠加的声音：户主家里死去活来的哭丧声与台上欢天喜地的歌唱声：
“我的可怜的娘呀！……”
“今天又是好日子，吉祥的事儿……”
台上有个穿一身喜庆的红衣姑娘在边跳边唱，她的感染力带动台下数百名观众也跟随她喜气洋洋的唱：
“今天又是好日子……”
户主家里的哭丧声不绝于耳，两种声音交杂成一种十分奇怪的苦涩的味道。齐飞在刘龙耳边说：“你们这里的人真奇怪，人死了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丧事办的跟喜事一样，唱啊跳啊，请的那个歌舞团一晚上欢天喜地，跟过年一样，还放鞭炮，我们那里办丧事处处都会溢满哀痛的味道，到处都是黑色与白色，根本就不敢看红色，那可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哪像你们……”
他们只看了一会儿就离开这里，他们向前走了一段路，来到星星学校的外面，站在牌子下面观看，果然看到了写在上面的培训时间：下午放学后……刘龙气愤地说：“狗日的太没人性了。”叶强在地上转着看着，寻找可以利用的工具，找到了一块半截砖头，拿在手里，就向挂在墙上的招牌砸去，咣咣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嘹亮。街道上有人扭着头朝这里观看。可是并没有人走过来。叶强砸了几下，招牌并没有落下来，刘龙又接过砸了起来，这次黄色的招牌从上面掉了下来。刘龙又在上面狠狠地跺了几脚，那块铁皮牌子的招牌就歪歪扭扭的成了一个丑八怪。不堪入目了。谢末末来时还带了一个相机，她把躺倒在地上的招牌拍了下来。
一定是响声太大了，星星学校里面的人跑了出来看究竟，看到了躺倒在地上的铁皮招牌，就锐声叫了起来：“谁干的？”这时候，刘龙他们已经离开了现场。
砸掉了星星的招牌，他们的心情并没有轻松下来。刘龙说：“我们砸烂了一个，人家明天又会照样挂起一个。不起作用。”谢末末说：“我们还是把这件事推到网上去吧。”叶强同意。苏醒说：“那就把图片也挂上去。”于是他们走进了一家名为“新世纪”网吧。
网吧里空气污浊，一个个年轻的脑袋浮在一台台电脑前面，脸孔上面的眼睛闪闪发光，暗夜里的萤火虫一样，神情专注而又迷惘，就像吸食大烟的烟鬼。刘龙在柜台里办好了上网手续，几个人走向一台电脑。谢末末熟练地在上面操作着，其他几个人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屏幕。谢末末很快地在一个论坛网站注册了户名，转过脑袋说：“谁在上面写几句话？”刘龙说：“叶强写吧。”叶强就坐在电脑后面，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这样的学校其实是一个屠宰厂！
在我们县，有个叫星星的民办学校，它在招牌上公然写着，培训时间是学生下午放学后到晚上十二点。这所学校要把学生逼向什么地方？他们打着培训提高的幌子，实则干着等同于屠杀的勾当。大家试想，一个学生在学校辛辛苦苦上了一天课，下午放学后本当是放松的时候，可他们竟然要学生下午放学后又到他们那里去接受培训。我们想问一下，学校里的负责人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他们把学生当成了什么？为了教训一下这个毒害青少年的当代新屠夫，我们几个路见不平，砸掉了学校的招牌。要是以后学校再胆敢致学生的身体与生命于不顾，我们还将采取更加严厉的办法进行惩治。谓予不信，请静观变化。
笑傲江湖令狐冲
2010年9月12日
叶强输入完了，回过头说：“你们谁再改改。”刘龙与苏醒说：“可以了，贴上去。”谢末末说：“还有点气势。叶强的的文笔真好。”叶强说：“看上我了，就嫁给我。”谢末末嘴一撇；“又想歪了吧。给了一点颜色就想染大红。”
第二天，星星学校的事情就在全县传开了。曲有财首先发难，报告了熊楷模。于是学校的教师也就都知道了，在下面议论是什么人干的事情。李心葵在校园碰到刘龙，悄声问他星星学校的事情是不是他们干的。刘龙笑了一下，说你看看百度千乔吧上的文章去。李心葵明白了，没有作声。他打开电脑，看了一下贴吧里的文章，发现点击率已上升到5000多人次，支持与反对的意见各占一半。各不相让。李心葵觉得这还有趣，心里想这件事发展下去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他不得而知。但他却暗暗地替刘龙他们担着心。
一个上午没有动静。到了下午，熊楷模召集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传达县教育局的紧急会议精神：昨天晚上县城出现了针对学校的攻击事件，县上一所民办学校遭到歹徒的袭击，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破坏，但是影响却极坏。因为遭受坡坏的学校是县上的一所著名的民办学校，是县教育局树立的一个民办学校典型。史无前局长要求各学校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坏人破坏学校的设施与教学工作；要求各学校要成立护校队，昼夜值班，主要领导要亲自带队。出了问题要追究领导的责任。云云。
李心葵听了心里感到好笑。他说：“熊校长，你能不能把歹徒破坏了什么学校，是怎么破坏的，严重程度如何说说，也好让我们心里明白。”熊楷模说：“这事就不要再说了吧。反正事情是挺严重的，不严重史无前不会召开紧急会议的。至于歹徒破坏的程度，也就不要再追问了，有些事属于国家机密。”
曲有财已经有点利令智昏了，在会议上大声地说：“如果是我们学校谁干的，有种的就站出来。要不，我可就报案了。”
会议刚完，李心葵走出会议室，曲有财跟了上来，脸孔铁青着，说：“李老师，你说说，是什么人缺德的要砸我们学校的招牌？”李心葵说：“你问我，我问谁？”曲有财没有话了。可是他忽然又说：“李老师，我想请你给刘龙他们几个说说，让他们到下面给我找找这个歹徒。我一定要把这个狗日的绳之以法。”
李心葵讨厌这个人物。他不明白曲有财作为教师为什么要对学生这样整治？他的学校越是有名气，受害的学生越是多。而且这个县城的一些人还把他当成教育学生的样板，说他既能教书，又能办公司，既有教书的本事，又有经商的才能，真是人精了。他也就利用各种机会宣传自己的学校，在社会上炒自己，炒学校。这样他的学校就人满为患了，他也就赚了个盆满钵满。过去有许多时候，他还义愤填膺地批判现在的教育体制，他慷慨激昂地说现在的教育体制是贻害无穷，培养不出一个社会所需要的合格人才，更培养不出高素质的人才。培养出来的一个个是平庸之辈。可就是这个人物，现在却也在大发教育弊端之财。
李心葵说：“为什么要找刘龙他们？”
曲有财说：“我听人说你与刘龙几个同学关系好。而刘龙又在社会上有名，所以就想请你帮个忙。”
李心葵说：“这个忙我帮不上。你与其是让我帮忙，还不如抽我一巴掌更合适些。你说这话不是糟蹋我的人品吗？刘龙在社会上有名，我又与刘龙关系好。你这不是臭我吗？”
曲有财赶忙陪笑说：“李老师，实在对不起，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我只是想请你帮忙。你不要理解偏了。”
李心葵说：“我并没有理解偏，我只不过是把你的真实意思说出来罢了。”
李心葵担心刘龙他们做的事败露，课余时间悄悄地问刘龙，刘龙说：“李老师，不怕，小事一桩。”李心葵担心地说：“我怕你们受处分。”刘龙说：“不怕。我们干的事是正义的。”李心葵说：“网上的帖子我看了，跟帖的很多。有批评的，也有反对的。如果让全社会的有识之士都能参加进来讨论，说不定会是一件善善莫大焉的好事情。”刘龙说：“这件事只有你李老师能支持我们。换成别的老师，我们只有被批评的份了。这就是差距。”
到了傍晚，事情朝着李心葵不曾料到的方向发展了。熊楷模把他叫到他的办公室，黑着脸子说：“李老师，你的学生刘龙与其他几个人把曲有财老师学校的招牌砸了，又在互联网上贴了侮蔑星星学校的帖子，曲有财已经向公安机关报了案。”
李心葵虽然知道事情会败露，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败露。他说：“我想你首先应当与靳玉美谈一下，因为她是这个班的班主任。”熊楷模说：“不，我要首先与你谈。你得做好准备，如果这事情公安上插入了，刘龙可就保不住了，我们得开除他，我们学校再不能留这样的害人虫了。”熊楷模用一种犀利的刀子样的目光盯着李心葵。“刘龙这几个人平时与你接触频繁，你难道没有发现他们的动静吗？”李心葵说：“熊校长，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脱俗一点，站得高一点看待这件事情？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们周围的教育环境是什么样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想想星星学校的招牌为什么会有人砸？”
熊楷模似乎愣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星星学校的招牌砸得好？！应当砸？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李心葵说：“我现在倒觉得这对我们搞教育的来说一件好事。因为以赢利赚钱为目的的教学已经引起了群众的公愤，把学生当成赚钱工具无视他们生命与成长已经把教育引向了歧途。星星学校牌子被砸是向我们敲响了警钟。”
熊楷模的眼睛睁得如同铜铃一般大。“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支持并策划了这次砸牌子的事件？”
李心葵看着他，说：“你认为我会这样做吗？”
熊楷模神情惶惑地看着李心葵。“我说不出来。但你这种出格的言论让我惊讶。”
李心葵说：“熊校长，我真的希望你能有一次出类拔萃的表演。也让我惊讶一下。”
细想起来，李心葵心里也有点害怕：他不知道事情的下一步会是什么结局。刘龙他们会受到什么处分。但是这件事确实又与他有关了。虽然他曾经劝过他们不要胡来。但如果自己不向刘龙他们说曲有财学校的培训时间，刘龙他们也就不会行动。如果刘龙真的被开除了，那他的灵魂就不得安宁了。想到这里，李心葵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有点无耻了。可回过头来一想，自己能站出来承认这一切是自己操纵的吗？自己敢吗？如果不敢，自己不就是一个伪君子了吗？
李心葵忿忿不平忐忑不安地离开了熊楷模的办公室。
放学后，李心葵在校园里转悠，刘龙与苏醒、叶强、杜学石和谢末末几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刘龙看看左右没有人，对他说：“李老师，公安上来人在熊校长办公室审问我了，要我交待砸星星学校的招牌与互联网上的帖子事情。”李心葵说：“你承认了？”刘龙说：“我没有承认。可警察说，他们到网吧询问了，网吧老板说他认识我，说是我干的。说如果我不承认，他们就要与网吧老板对质。”李心葵说：“你们看了网上的评论了吗？”叶强说：“我看了，有许多网民支持我们的观点，说抓住每一分钟，不放过放学后的时间与节假日培训学生，这就等于是置学生于死地。这样的学校的老板的心真是太黑了。还有人要求政府对这样的学校进行整顿。或者撤销了去。”李心葵说：“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们也不要怕。我们看看情势的发展如何再决定。但是切记精神上要振作。内心里要强大。要知道我们现在坚持的是正义。但是这件事我们既然干了，下一次警察如果问的话，你们要大胆地予以承认。要敢于向警察陈述你们的观点与看法，要用你们的观点与看法去影响他们。不要把警察想像得太坏。也不要什么事情还没有眉目，就把警察推到敌对方去。要想办法争取他们的支持。当然了，如果对方问起幕后人了，你们就大胆地把我说出来，说我向你们讲了星星学校办培训班不管学生死活的事情。你们不要怕我会受到什么影响。我年岁大了，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叶强却说：“李老师，你把我们想象成啥样子了？我们再受到多么大的不公，都不会出卖老师您的。您放心。”
刘龙他们也一哇声地说他们不会这样做。
李心葵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但是他却坚持说：“你们必须这样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