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擦地时,把墩布想象成一只大毛笔,擦地就当是练字呢,这样就不觉得累啦!
想到古往今来众多书法家书风之变,暗想,当数颜真卿为最。虽然都是楷书,可他壮年所书的《多宝塔》与晚年所书的《大麻姑鲜坛记》《自书告身》简直判若两人。前者可以说是雅俗共赏,包容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而后者呢,刚一接触觉得字体傻呆呆、胖墩墩,怎么也看不出好来。然而十几年过去了,原来瞧不上眼的大字竟越看越妙,越临越不能罢手。仔细分析它的字体特点:重心下降——准确地说是往右下侧偏移,字形扁方,外紧内松,整字的合抱之力如站桩之武士、坐禅之高僧,抱朴守真,元气十足。字里行间,无一丝剑拔弩张的火气和杀气,骨气和内力都隐于笔画之内。
有段时间总也想不通,颜真卿为什么偏爱写这种上部夸张,下部内敛的字呢?今天在“擦地为书”时忽然有点开窍儿:他的这种字体让我想到了古画中的人物——从吴道子到任伯年,古人画的人物大都是头重脚轻,甚至传统年画以及《三侠五义》、《三国演义》、《杨家将》、《说岳全传》的插图绣像也不例外。无论是穆桂英还是花木兰,关云长抑或秦叔宝,都是如此。上中学时美术老师就教我们:人体比例在美术中是西方人的专利,大意是中国古人没画过裸体素描,没研究过人身解剖学,弄不清人身结构和比例云云。从那时起就一直让这个问题纠缠着,那么多聪慧的古代画家难道真的连人体的基本比例都拿不准画不来?怎么想也不至于啊,但那么多画中人都在那儿呢,真都如大头娃娃一般啊……
感谢晚上擦地板的劳动,感谢临习多次才渐解其味的老颜体。它让我解开了一道多年的难题。颜真卿的字和古人画的人物多么相似啊:头大身子小,上身长下身短,刚开始用常眼看怎么瞧也不舒服,后来沉浸其中就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让我们假设一下,画中比例适当的人物会给你什么感觉?真是真了,像是像了,但总觉得有点俗,画中之人是眼前身边之人的克隆与翻板,总觉得意犹未尽。若把人画成大身子小脑袋呢?既小气又难看。我们每天都在谈论着抽象派、立体派、荒诞派,可以承认毕加索的三个眼睛的两面人是艺术,可以承认米罗的抽象线条是艺术,为什么就看不懂因为比例失调而偷偷具备了品咂味道的古画中人呢?画中之人似世上之人,又非世上之人,画家想着重表现人的智慧,人的胸襟气度,人的情怀。所以头大一些,胸膛挺阔一些,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啊!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是一个现代文明中的文人而感到羞愧。但这个物质化的喧嚣时代,真是很难让人静下心思发现美,感觉美。
进而想,为什么人们大都喜欢孩子?肯定跟他们身体的比例有关,这不完全是牵强附会。有人说美是抽象的,我说这具象中不易察觉的抽象之美,更是别具味道。试想一下,在比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人体解剖、精确计算早数百年的中国画家,就敢于打破匀称的比例,创造出画中的阴柔含蓄之美,这不是我们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这又不由地让我们想到昭陵六骏,马踏飞燕,马的头部拉长,鼻孔外翻(取龙首之形)让马胸宽背阔,有一股气吞山河的大气。哦,原来在艺术微妙而不易察觉的变形之中,隐藏着睿智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