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之内，人事轮回，却就天命难违。空教世人忙碌，熙熙利来往，攘攘情去还。枉存大梦一回，各为利名浮沉，感当忆重别意，又数多聚散离合，逢欢喜辛悲。更者出将入相，列鼎而食，得女容甚丽，生资愈为厚，却终回首，蒸黍未熟，触类如故，是而人生之适，亦如是矣。故今以为劝，人自为命，行途由天，终难逆之。亦为生如白驹过隙，奈终不过，一个结局莫怨归去自要去归。
陈词虚言，皆充字数为用，望者莫怪，此便开篇。话说当日阑珊小雨，洋洋洒洒，滴答鸣于檐上瓦片，叮咚鼓于地上砖石。声声回荡，满若太平气息。而观之街巷，旧川溪如流，不为雨阻。来往熙攘之人群，踏每一砖石，行每一街巷，穿人潮人海，亦不免低头仰首，相望青砖黛瓦，沉思己所尽意之事。但有行者，皆必提靴轻走，异之小心，或恐伤他，因地上之砖、檐上之瓦，几或存五六百载风雨故事。此故事含括一城、一国。汴京城，历五代血洗，当恶战火飘摇，故于心期盼。却之很久，终现一人，加身黄袍，赋汴京百年盛世。
此文章之胜，越古今伦，以至后为尽毁，犹明人黄宗羲惋惜叹之：“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荡然无具。”又王夫之为言：“二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时于今时，亦学者陈寅恪敬仰赞道：“吾中华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此于零客，以遗册观盛世，汗颜感极，实罕富庶，亦八方争凑，万国来朝。又微晓其文物典章，当无愧之极盛，亦堪“文章锦秀地，温柔富贵乡”所在。时归于前，随与事度，岁迁人逝，万般看过，情留于之。多载春秋渐落史册，尘封浩海，今行乃徽宗大观元年。
宋东京汴京城，富裕集市，繁华满目，举国是谓日久承平，海晏河清。自宣德城楼仰目而下，一金碧玉带穿贯绕城而走，此河名汴河，古称汳水。却依时光蔓延，汴河萦绕，成玉带之悠长，而历梁、唐、晋、汉、周五朝，又观一代代君臣百姓，过此汴京城，经流眼前石桥。此石桥，便体青苔，却无人知修何年，鲁班者谁，只晓之早于盛世来临，晚于城中砖瓦。其身多块青石相积，整体拱起。踏上桥头，漫步桥身，霎时转至另边，再行踏上路途，步入城内。转眼一棵老树盘踞其右，映入眼帘，此树两人竟合抱不住，思乃确是够老，老之不晓多少年轮，知厉多少春秋，又目睹多少风逝余音。或其欲言，却不曾语，亦不述说，只默随季节浮尘，为每一行路人留有一丝阴凉。至于过路之人，曾有几何，当不为所记，只乃世间拾荒，捡拾视野所及。
历史车轮缓行过之，总顺带许些风雨，又于不经意之角落留有斑斑锈迹，以供后人瞻仰。或而有言此树乃隋大业年间，隋炀令开通济渠，后修驰道时栽，是为行道树。细曲指而算，少当五六百载。却甚为奇，此为旱柳，应于西北沙土之地，却偏生此处，当不合地理，然其竟无一丝矫情，枝繁叶茂，远犹一伞柄，其遮烈日当阳、风雨飘摇，使一代代人，行过百岁之风华。行老树之下乃一凉棚，见一茶旗飞扬于外，招揽茶客。其内欢呼声而不绝，或因雨愈大，行者多入里围座。观此中一长者，轻裘缓带，不鞋而屐，又披散头发，飘飘长髯，犹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其手不时挥动，是与众人说道。于另侧一角，东西对坐两人，皆身与青衣，立冠年纪，面西者面如粉底，眉目清秀，面东者温文儒雅，谦谦君子。二人聚精会神，听长者说道，虽不似众人激奋，亦神情明朗，尤风度翩翩，清雅儒秀，不时亦言论一番，各表见解。转眼邻位向街，依坐有三人，两边者身着锦绣，腰环白玉，犹是华贵，中者身紫袍，虽年老，却不失贵气，瞧之更显雍容，其一手溜须，另手扶桌上青花大碗，亦听长者之言，独不似众人，其紧锁眉头，暗自叹气。又方茶水尽，是呼小厮来添，却那厮听着入神，连呼不至，这便作罢，面欲显无奈。
驻足细听，长者正述前日宫城御前之事，慷慨激昂，手足相用，远看滑稽一番，却事所道清晰明了。是乃于朝议时，有一臣子，名唤陈禾，上书言事，侃侃道理，口沫飞湛，犹他慷慨。自晨来天色泛白至晚月上梢头，天渐暗淡，仍意犹未尽。而徽宗与诸臣一日未食，俱肚肠辘辘，颇觉饥饿。尤徽宗坐奈不住，遂起身而走，却陈禾言至盛处，岂由他去，遂不顾细谨，一手把徽宗衣袖，阻其行，欲之挽留，还续说着，徽宗亦夺路欲走，二人遂焦灼。时长者一边与众人道，亦拿己袖与众人示范。众人详听愈之好奇，皆仰首相听，竟致桌上黑盏沫饽退散，茶筅弃一旁，各异形态。此闻长者道：“于挣扯之中，竟将官家衣袖扯落。”众人遂为惊呼。
另侧面西者，亦不由起身，自向长者靠去，面东者亦随。面西者先至，揖礼乃问：“损坏御用之物，已然大不敬，何况乃官家身着御衣，想此番定惹龙颜大怒，此陈大人亦当不妙。”却长者未等此人言罢，便乃相问：“可是初入京城。”男子欲答，长者摆手又道：“知晓了，公子郎定是于地方举孝廉，来入京赶春闱。”这便愈感诧异，长者见之笑道：“老拙石矩，字介尚，籍永兴军路京兆府。二位孝廉公莫作要此态，余老又拙，可不曾有洞破天机之本事。不过是想月后便贡院开科之时，此方又看二位相携而来，于京城事不甚熟悉，便就自妄言，却是猜测有差。”
面西者听之，即行礼道：“原是如此，我倒何由，先生所猜一丝不差。小生姓洪名浩，字光弼，饶州乐平人，年值当束冠。去载刚试贡举，正此方入京应试，为求一功名。”洪皓顿顿又言：“是早几日方至于此，今闲来无事，便于城中赏玩。”罢便指原面东者，却还未道，便自笑来。其人瞧之，乃知其意，自忙于前道：“光弼且罢，量你凭自猜测，想也难道一二，且我自说罢。”毕乃先与长者行礼，后乃道：“晚生宇文黄中，字叔通，成都广都人，与光弼年纪相仿，亦也确如先生所言，来京应考。本是友人同行，却友于途逢亲邻，便为耽搁，想自闲也无事，故为先行，相约今日于此聚，不想逢遇光弼，由而正听先生之言。”
三人互道寒暄，是正兴处，还欲说道，却石矩窃环周边，便停不语。原众人欲听方才之事，又见三人洽谈甚欢，不与打扰，又不忍离去，皆注目三人。石矩见此，示意二人，又述未完之事。其道：“那陈大人撕落官家衣袖，亦不知所措，呆立于地。却官家笑来与他道：‘正言碎我衣矣。’那陈大人方应过来，忙跪地俯首‘陛下不惜碎衣，臣岂惜碎首以报陛下？此曹今日受富贵之利，陛下他日受危亡之祸。’言愈深切，官家不免感道：‘卿能如此，余复何忧？’又此一旁内侍请于官家易衣，官家与他嘱咐不可弃之，留以旌直臣。”其人未是言罢，众人遂就赞词不断，称尧、舜复出，汤、文再生，伊尹、钟虺在朝，姜尚、周公当佐。
黄中见无人不面含喜色，乃与二人道：“此可谓主明臣直，想时真宗皇帝景德元年冬，契丹南下犯我，澶洲围困，河北板荡，朝野震惊，官家惧恐。各方欲劝南迁，时莱国寇公亦是把官家衣袖，反对南迁，力主亲征，从而军心稳定，两国达盟。今日事犹比当年，我官家亦如当年真宗皇帝圣明。”众人旋即纷纭杂沓，各将古圣君王比较一番。却此时，另侧三人扶桌起身。老者大步而来，扬声便道：“尔等腐儒，摇头摆尾，只知读圣人诗书，自道圣门高第，却不通实务，不晓世事，尔辈必当误国。尔等如何知，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一语未罢，众人皆愣，不知何答。独石矩含笑，欲与搭语，却方正开口。但见锦衣华服者言与老者：“父亲慎言，官家名号不可直呼，父亲今至此，犹是当年祸事。此时再言，恐后患无穷。”说此，乃行眼色，另一人自心领神会，一同来劝。老者闻之，不复再语，窃余光瞧众人一遍，同二人扬长而去。三人踏过石桥，向外城门去。目送走远，黄中方低声相问：“光弼，可知此为何人，竟如此胆量，于市井繁华之处，敢为如此妄言？”洪浩面亦疑惑，由他一问，方才应过，遂摆手言自亦不识，接又道：“不过观其言谈举止，面相衣着，应王公贵胄，位极人臣，不过一时贬官尔，将行于外。”
石矩听二人言，欲细道说由，却时棚中一人，自呼识他，言其为章惇，众人惊来，皆问他去。其人俱答，虽功绩有表，却多绯议之词。宇文、洪二人一旁正听，却石矩无趣，一手拉二人来道：“诗云：‘四水清浊犹鉴形，功成荣辱何须定。如此一看尘册人，皆就侠骨似柔情。’是而天道阴阳，人道仁义，地道刚柔。人事万物有所不变，犹有可变，那有什么定论可言，莫去听人云亦云，盖棺定论之说辞，且相谈些趣事。”二人只得随他坐，论与他事。
不久便见淅沥雨声渐息，天色放晴，雨霁气息愈发清新。棚内故事亦不再说，众人无趣所听，皆渐离之，融入盛世画面。石矩瞧众人离，亦向二人别道：“今谈甚欢，本无意别去，奈何天色于晚，便也该走。临别之际，有古画一幅，与赠二位，当为萍水相逢之礼。”说罢，便自包裹拿取一画。洪皓双手接来，目送其人行去，接又忙追去，黄中随之。石矩见乃止步，相问何由，洪皓便问居何处，何向去途，又言改日至宅拜会。石矩笑道：“自乃世间散人，无居无所，自天涯为家。近日是闻此向西途终南山上，有人晓明辟谷之法，这番便行拜师学艺。”黄中闻乃知意，与之道：“辟谷之法，余却不知，却独晓知太史公《史记·留侯世家》有载：‘汉留侯从入关，性多病，即导不食谷，杜门不出不出岁余’。”洪浩听而接道：“想公此番行，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是想愿弃人间多，欲从赤松子游耳。”石矩听之大笑，便自辞乃离，时又歌道：“人生几何去，山林颇好处。不染世尘埃，余自当求之。”
二人瞧之行远，便归来细瞧此画，但见装裱古旧，画杆多处为虫蠹所坏，甚画轴亦也松开。二人小心将之展开，见画正中二人，一者华丽衣冠，是为胡裳；一者破衣持旌，是为汉衣；一人侧首窃泪，一人慷慨言道。只瞧一眼，便知画中人为李陵、苏武，边又见有诗二首，字些模糊，便细将看去，一一辨认，其一云：“饥餐渴饮窖中雪，东还北怆壁内河。西风落雁南飞向，孤臣有梦岭上乐。”复瞧另首，乃云：“少卿今日微言劝，回首昔时泪哽噎。无奈博德非良将，终使李陵成北客。”罢二人相视，却皆不语，似若所思。
时又一瞬，天色渐暗，街道灯照星点。洪皓遂问黄中居处，黄中答：“此番入京城，还有一友，本约于此等候，同居其叔伯家中。不过其还未至，应路上耽搁，今日必等不得，自还无居。却闻此以东向南，第三条甜水巷，熙熙楼客店，都下着数。”一语未罢，洪皓乃拉其衣，于街行道：“汴京有正店七十二家，脚店过万，自有安身所。却此去临汴河大街，见孙羊正店，其斜对面，可寻一块招牌，书‘久住王员外家’，乃京师王姓员外开设，费不贵，不过百钱。你又举孝廉，自然上等客房。身若不安，请小厮告报耆壮，唤近医人看理，如囊中羞涩，医钱耆壮代付。”接行过一些，洪皓停又道：“王员外家虽好，却亦差些，现既无居处，再替你寻个好居所。”
黄中闻乃问何处，洪浩答范宅，再行相问，便知此范宅乃文正公范仲淹宅邸。时范文正于仁宗朝主导庆历新政，行之改革。却其长子纯祐不喜为官，解职而去。次子纯仁，颇有官名，于哲宗朝时贬永州安置。徽宗继位初，遂入京拜相，却不久以目疾乞归，建中靖国年间，熟寐而卒，春秋七十五。徽宗闻之诏赐白金三十两，下令许、洛两地官员予安葬，赠开府仪同三司，谥忠宣，御书碑额：“世济忠直之碑”。世人皆悲，相扶灵与街送，其次子正思为人至孝，居父丧，感伤过度而疾，经年不愈逝去。现这范宅由长子正平居住。洪皓又道自入京伊始，便于城门处遇范正平，相谈一番，互甚投机，遂被邀府居住。
黄中闻乃忙推：“只身打扰，恐他不便，还当去寻王员外家将就，自免了些麻烦，还自在些。”洪皓却是不顾，一手拉了他去，嘟囔为道：“哪有麻烦，有也不必顾虑，这子夷整天忙于朝中事，子青亦是宅中里外应承，空我一人闲了无事，今日可便寻与你。”这推脱不得，黄中再为拒绝，欲脱洪浩所执之手，不想其力气大些，争他不脱，只好由他拉着。一路行过，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便与城外不同。大小商铺，各行买卖，各色人等，接踵而行，项背相望。虽天色渐晚，却人往熙攘，不可人言语之。约行半时，便人少些，见街北蹲一对石狮，后一光梁大门。门前一人，衣冠华丽，又二小厮，衣帽周全，手持一柄青罗伞。却见正门不开，东西角门有人出入。仰首便瞧朱漆大门之上一匾，大书“范宅”二字。
近了细看，广梁大门上雕刻巧夺天工之，绘画亦神仙技艺，观与他处不同，所张另般风雅。衣冠华丽者，见得二人，立迎上来，与洪浩道:“正欲去找先生的，可巧就来了。”洪皓闻乃道：“子青，应一早就来，不想路上逢雨，故就迟些。”那人道：“正由下雨，想先生出门时未带伞，就欲遣小厮送去，奈何不知先生去向，便是只好于此候着。”洪皓听罢，忙道费心，又将黄中引见于其人道:“又逢着叔通小弟，相谈投机，正巧亦是入京应考，想他初来，无处居所，故一并带来，子青可是介意，有何为难之处?”
那人即笑道:“先生此意罢了，自无为难之处。且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况是先生之友，当乐之不及。”说罢向于黄中作揖道：“在下范正春，字子青，与屈子同乡，丹阳秭归人氏。”黄中将己亦介绍一番，后二人寒暄，语而不止，又话及风土人情。洪浩按耐不住，遂为插言，乃问范正春道：“子夷兄可是回来。”范正春闻乃答：“正欲说此事，老爷今于朝中来，胜是不快，不知何由故。现于书房，还要劳烦先生相劝。”洪皓听来道：“此还不易，交于我罢。再者莫称我先生，怪是生分。”罢乃携黄中自侧门入府去。
府中建筑中轴贯穿，坐落整齐。一草一木，分布有制，一砖一瓦，犹现大观。二人绕雁翅影壁，过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中是穿堂，堂后是乃正房大院。虽此华贵致，黄中亦不惊，凡富家居处，前院格局分布皆如此般。二人自左耳门入，再经游廊，便是后院。遂慢脚步，缓下台矶，此院内不似前边轩峻壮丽，况院中随处可见花石名木。近有一池清潭，旁有镜面白石刻，道“影浊澄源”四字。后假山坐落有致，如临江南春色，入世外桃源。再行便闻树林荫翳间不时响来蝉鸣，颇山林好处，越发觉之含韵，自便吟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洪皓自和吟之：“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二人为笑，一路再行，曲径通幽，观清潭、赏花石、闻蝉鸣，及知此居者当大家之风。穿假山而过，便见书房，檐下挂悬鹦鹉，画眉鸟雀。又见一花石刻字，上道：“秀林参差独木坚，不朽之三君佳全。书作文章彰济世，名成清白影浊潭。”右上小字“至和元年，书赠侍御史范公”，左下是“殿中丞孙复手书”。思此当故事可言，洪皓见乃道：“忠宣范公性夷易宽简，不以声色加人，挺然少屈，廉俭如一，人称‘布衣宰相’。后位过其父，几有父风。亦至孝至纯，文正公在世时，不入朝为职，以奉养亲所在。待文正公殁没，方才出仕。此般人品，此诗言表可现一二。”
黄中听来自仰首瞧看，心读一遍，不料竟出声来。却一语未了，便觉之有人，方看去，阶除一人，风韵文雅，面色略黑，一墨胡须，倒也美髯。见此洪皓道：“子夷，此我新结之友，叔通小弟。”黄中知为范正平，即揖礼道：“在下宇文黄中，字叔通，成都广都人氏，正值春闱，入京应试，这冒昧前来，怕是叨扰。”范正平道：“说冒昧就言过了，宇文叔通，那叔通可识得起居舍人宇文公？”黄中答“自是识得，其乃己兄，此番入京，本欲去叨扰，不想兄长外放官职，又念府内诸多繁忙，便再行居处，叨扰于此。”范正平道：“原是宇文公之弟，更不必谈冒昧二字，令尊亦同朝之人，却告病离朝许久，不知近来可好？”黄中答：“蒙兄挂念，父亲本就有旧疾于身，因而致仕归乡，今些日子时好时坏，道是让兄劳挂费心。”
时范正平欲还问，见黄中犹于观石，便道：“父亲少时曾与安定、泰山两先生门下学习，志坚行苦，好学不倦，自得赞赏，故安定先生书此诗赠父亲，又恰于太湖寻来此石，经作院都作介端大师刻字，方成此景。泰山先生亦为阁题名匾，书‘澄源阁”，此三字正悬室内。”黄中自言澄源阁，复想思量，范正平瞧道：“此名或出父亲诗句‘澄源不负当时意，清影犹涵昔日云’。或又先祖文正公‘然欲清其流，必澄其源’句。或亦二者皆取，此前弟来所遇清潭，亦由此得名‘影浊潭’。”虚中听来不免敬意，遂道：“‘影浊澄源’颇是妙哉，举天下之大，四水之流，江河湖海，或浊或断，亦可鉴形，鉴形自取清浊，思亦其源。所谓源清流清，源浊流浊，一个澄字好生是妙，妙不可言。”范正平自赞才情高远，还欲说道，又想留客于外，是为不妥，乃邀入室。
入室内，抬头迎面见一青地大匾，匾上斗大三字，正是“澄源阁”，字乃草书，清新脱俗，感为大家。再看其右小字“庆历七年，书赠侍御史范公”左为“光禄寺丞户胡瑗”。下黄花梨木案上，设汝窑彩绘花鸟铜锣大盘，旁二单青色釉瓷瓶。壁悬范中立溪山行旅大画。又一联道：“先其忧而后其乐奋起于斯，知有图不知有身亦坚其志”，左小字为“七十老人纯仁于建中靖国元年手书”。再看却少落款盖印与压角闲章，颇感美中不足，又其字虽苍劲有力，也含颓唐。却七十提笔，已然不易，且现功底，自然不凡。
黄中复观此联，范正平便道：“时正值我父七十寿，此《溪山行旅图》乃叔纯粹公寻得赠于父，时父亲初至京城，又入朝为相，叔亦起知信州，复故职，知太原，加龙图阁直学士，兄弟相逢，自然大乐，又此画悬于壁，恰少一联为配，父遂借酒意，当即题联。次日弟正思要父亲将印按着，却父道字丑形乱，一辱众目，当即要撕去，我二人百般劝方才留着。现想这般事历历如目，事影俱在。不过物是人非，父与弟相继离去，此为悲也。思无旧物，便于柜中寻来此联，便悬在画侧，亦不知可合父亲意。”言罢神伤黯然，悲痛莫名，复捶胸叹息。
黄中瞧其形状如此，遂道：“令尊廉检清明，为官多有口碑，七十提笔，况已不易，而书此迹，堪为大作，可谓奇也。此般书法，造诣之高，犹可名与四家，存韩柳之风，欧阳之骨，不亚二王颜张。今悬画侧，令尊当喜。又这‘先其忧而后其乐’之句，是也耳熟，文正公《岳阳楼记》有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二句异曲同工，莫不取之。”范正平伤容略收道：“此正是，初先祖文正公于仁宗庆历年间，行于新政，意限冗官，提升效率，藉以省财之效。却新政受挫，遂迁出京，历知邠州、邓州。于邓州时，适逢友滕子京重修岳阳楼，闻祖父至，便赠祖父《洞庭晚秋图》，求作两记，祖父应之，一则《岳阳楼记》，另则《偃虹堤记》。”
黄中听来，便存慕言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当为官者胸怀，闻文正公与管家上《答手诏条陈十事疏》，提“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推恩信、重命令”，十项，以开源节流，富国强兵。却新政虽败，自他人错行，亦非文正公之失。又文正公与韩魏王同知延州，领兵西北，御党项强兵。谓书生典戎行，又可惩治州郡，当上马可战，下马能治，实国之柱石。”范正平道：“祖父确系国家安危，自当社稷良臣。不过弟言即党项，道近日西北战端起，不知如何。想初威塞军节度使赵保忠至汴京朝觐，弃世袭割据。却其族弟李继迁反宋，割霸夏、绥、银、宥、静五州地，其子李德明却与宋交好，至李元昊时别之，于西北建国，号‘大白高国’，自创文字，自行礼乐。虽为宋属，却战事连年不断，当为大患。”
洪皓一旁许久未言，此番便道：“夏人自来反覆无常，一面修贡，一方犯边。仁宗朝虽有三败，方之盟约，却神宗皇帝时，河湟之地复，宋夏望河所治，相互为战。哲宗皇帝时，平夏之役，收复横山，便夏不复能军，屡请命乞和，是近来楶立边功，为西方最。”洪皓言罢，见范正平欲言，便道：“罢了，今日叔通小弟来，自当高兴。莫谈国事战事，免得忧心，煞了气氛，应多道奉承之句。可是如此，叔通小弟。”黄中自道：“此觉还好，解些实事国事，当自身有利之。”言罢见洪皓行之眼色，便改口道：“文正公，朝之柱石，令尊亦四朝为官，廉俭如一，世人称‘布衣宰相’。阁下亦学行甚高，才比子建，又世济忠直，堪为定远、伏波。”范正平听话及己，容渐颜开，却摆手道：“父祖确廉检寡欲，先忧后乐。我却不才，不过靠祖上余荫，得以居此，叔通莫要虚言，莫就寒碜于我。”
范正平道罢遂自笑来，又示意请坐，复召小厮奉茶。独洪皓接话题，浑身解数，调侃于他。黄中插言无隙，便一旁坐，不复再说，与四周看顾。地下两溜八张花梨四出头官帽椅，通体光素无雕，搭脑两端微翘。靠背后弯，扶手、鹅脖均取弯材，相交之处，角牙相衬。下为直牙条，腿足圆材，腿间装步步高管脚枨，是也精细。再看此室三间，此中一厅，可纳客话交；右间翠帘帐幔，隐看一榻，应闲睡之处；左间乃书画处，一紫檀如意云头纹大画案，案面长方平直，案下束腰，腿足先外弯又内兜转，与鼓腿彭牙相仿。足下托泥相连，中部上翻灵芝纹云头，除面外，通体雕饰，大小相间，丰腴圆润。又室内所置器玩陈设，皆现文人境地，谓之精雅，凝闲适淡雅、随遇而安、简而不繁之韵。四壁画卷，或旧人山水、人物花鸟，皆名贤墨迹，各若干轴，精品充架，犹是大气。所陈书籍，多显古色。案上陈设亦究，笔砚文具，各无所缺。处地心旷神怡，一可“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又可“笔底吞吐天下事，小屋笼尽济世心。”
黄中致瞧一番，方回过来，见他二人辩，不似新识，好若友逢。此范正春带两小厮入内，为洪、宇文二人置茶。罢后与范正平道：“兄长，已备好舒阁厢房，厨中正也备宴，招待两位先生。”道罢欲离，却范正平意其同坐。想范正春，乃丹阳秭归人，少丧父母，飘零无所，流落秀州。时正范纯仁外放此处，途中救他，其为报恩，一直随着。道颇精明，又含才学，所授学问，一点而通。故归京后收作义子，于正平后，范正平自欢喜，便议取名正春，有“正春华枝俏待秋实果茂与君共勉”之意，其人悦而同意，便留居府内，打理事务。
范正春坐于交椅，与范正平道：“兄长自朝中来，一直不快，可逢为难事由？”范正平起身叹道：“却有烦心事，年前与你道过，蔡右丞上书官家，要行夹锡钱，诏铸于陕西。此事当时未定，暂就搁置，不想今日得报陕西路已铸崇宁折大铜钱及夹锡钱，并定大铜钱以一当十，夹锡钱以一当三，故朝中自然争议。”范正春道：“初蔡右丞以其无铜铸，故夹锡之为贵。昔时搁置，今怎又提。不过ー切改铸，则非铜钱，犹日前铁钱。今召私铸西北，又将召私铸东南，是为扰民，教民犯法，实非朝廷之利。”
范正平起身叹息道：“万事阴阳，皆存两面，此夹锡钱亦非百无一用。初契丹、党项于北境州郡大量购我铁钱，熔炼再制兵器，今若杂以铅锡，则脆不可用，难成兵器衣具。再有今钱一千重六斤，铜每斤官买其直百钱，又须白铅和之乃能成钱，除火耗锉磨损折，须六七斤物料乃得千。又铜自涔水、永兴数干里运至，其脚乘又在百钱之外，薪炭之费、官兵给工匠率分，其支用不货一二，细计千四五百钱本方得一千，何利之有。西北战事，兵费开支巨，财政枯竭，行夹锡钱可补国库之虚，弥军费不足，若成，自国有利。且中丞言：‘天下六分之物，五分养兵，一部给郊庙之奉、国家之费，国何得不穷？民何待不困？’此言不虚，若此行不革政，他日定为远虑。”
范正春接道：“养兵之难，当革将兵之法，何以更铸钱策，况夹于锡材，契丹、党项不可铸兵，却钱易毁不易存，长期以往，必大兴铸造，得不偿失。又铸钱之法，历朝不更，今取他途，百姓官贾岂能受，一激民愤，必是大事。想初汉新莽时，托古改制，以‘大泉五十’一枚，当五铢钱五枚，又行金错刀、小泉直一、五物六名二十八品，且每行革变，不过一年，方至绿林豪强之变。此历朝币铸之策，遂不轻易而更，恐行前事。养兵之法，虽是远虑，却若夹锡钱行，那当近忧。”
范正平觉之有理，故不再言。倒宇文、洪二人处云雾间，问道事由。范正春遂释道：“我国钱有铜、铁二等，而折二、折三、当五、折十，则随时立制。行之久者，唯小平钱，即是现用钱，上有官家御笔，是称御书钱。”二人遂于身拿来瞧看，方孔圆钱上排“崇宁通宝”四瘦金体文，清秀骨瘦，铁划银钩。加之廓深肉细，精湛作工，更显俊逸，气度不凡。二人瞧着，范正春续道：“二位不知，我国之钱，甚是流通。党项、契丹、渤海、大理国皆为用，是谓一朝所铸、四朝共用。此外至海近大流求、小琉球、日本、新罗，远些层拨、中理、默伽，一些不知所在之地，皆为流通。用量之大，无可厚非，计我真宗一朝所铸钱便乃唐数十倍，后历朝有增无减，故铸币成一难事矣。”
二人据此前言，道夹锡钱利多弊端，当可行之。范正春却道：“二位先生可知，我朝钱币因地制宜，开封府、江南东西两路等十三路专用铜钱;四川一带专用铁钱，陕府路、河东路则铜、铁钱兼用。此番西北行夹锡钱，弊端易见，一其硬度、耐磨不及青铜、黄铜十之一，故印模寿命短。想神宗熙宁初，曾诏凤翔府斜谷置监夹锡钱，却因脆恶易毁，不久罢之。此后各处私钱杂用，不能所禁，至是法弊。二则夹锡钱与一般铁钱无别，以至地方以铁钱充夹锡钱为用。更有甚者，夹锡钱当十铜钱相仿，是小民以药染擦夹锡钱如铜色，与当十钱混淆。以致夹锡钱未有一分之利，而物已三倍之贵。又川峡四路成都府以纸为币，唤交子，这便更乱，叔通应知。”
黄中道：“自然，初于川蜀地一千大钱重二十五斤，置一匹绢需九十至上百斤铁钱，溷用又不便于携。时商贾遂以纸为币，名唤交子，代铁钱流通。后忠定公知益州，与交子铺户整顿，剔除不法之徒，专由十六户富商经营。仁宗诏设益州交子馆，行官交子一百二十六万贯。近却信用有失，富贾多已不用。却此说来，夹锡之钱万不可行，若行之，必受其乱，王小波、李顺之人纷纭叠至，朝廷还要慎行夹锡之钱。”洪皓亦言不可。
范正平见三人反对，便道：“怕是你我妄自忧虑，今于朝上遂议此事，章申公、石硕公力争不可，官家颇些微词。申公即言请外迁，官家应允，调舒州团练副使。朝后硕公亦上书致仕，闻晚间已离京去。”黄中听硕公、申公之名，又想桥边情形，便知乃石矩、章敦二人，不免异样。范正平遂问可识二人，黄中遂于桥边情形详说，洪皓亦添词增句。言罢，范正平叹息道：“石硕公，博学多才，以传注记问为学，崇尚义理，黜抑浮华，百官文词之首，又历三朝，颇具声望。今日离去，朝失梁柱，国缺臂膀。且今日言陈大人是乃殿中侍御史陈禾，其于前日，弹劾枢密使童贯，怙宠弄权，夸炫朝列。后便是硕公所言，当日虽免，却待翌日，言官奏其狂妄，故谪监信州酒。”
黄中闻自乃叹道：“原以为主明臣直，不想竟是这般结局。”洪皓亦道：“是大出意料，近日我行京城街巷，闻官家为端王时，雅好诗书，呼朋引类、流连风月，未有治国韬略，望之不似人君。今闻申公言，却非妄自菲薄。”范正平接道：“那是，无风起浪，世间大稽。市井之言，确系属实，官家于继位前，恋声色犬马，作画题文。游戏踢球，更为所长。”洪皓接相问道：“道自古江山易更，本性难移。官家既好诗书雅乐，何不做太平王爷，何得继大统？”洪皓此疑，黄中亦感，范正平遂解疑虑，言道端王即位。
事随记忆，回首前夕。时乃哲宗三年，范纯仁因事被贬，范正平任开封尉。当日，天际泛白，红日悄透，隐掩东方，又一暗月，圆润如盘，悬迹西边。汴京城中，依如往日，人来人往，如潮似流。独范正平昨夜新醉，此方醒来，披衣掀门，立于台矶。感于空气清新，又念昨夜缓引春酌，思来不觉韵生，倏忽已成诗篇，乃吟道：“杯酒晚楼市，一曲卧苍峰。游枝穿锦衣，阙台染商风。日月中共天，鸡鸣赴归程。时无长久志，抑抑欲平生。”罢自归屋内录之，罢方欲出门，却见范正春来，便要之莫急火燎，邀来看诗。其人不理与他道：“宫中传信，言是陛下崩，乃请兄长入宫去。”范正平大惊失色，睡意皆无，顷刻整理衣冠，驱行赶去。
一行风尘仆仆，待至宫门，只见朱门紧闭，独待漏院内，文武官员，大多齐全，相互窃语，各抒之见。范正平与各人揖礼，互道客套。此一人呼申公至，便见一华冠车马至，众人即停私语，相拥上去。但见章敦下车，众人行礼，又一人先众人迎上，见礼为言：“申公，宫中之事想已晓得。”章惇自应一句，那人又道：“陛下崩殂，臣等于心切痛。不过细思，国不可一日无君，申公当早定夺，我等亦心中有数。”章惇却问道：“曾枢密以之如何。”曾布便道：“申公当知，先帝有十四子，却无嫡子，故依礼律，立长子继承。又前五子，七、八、十子未成少夭，时十三，十四子年幼，故陛下为长子继位。今陛下蒙不幸，膝下无子。以余浅见，应效太祖太宗故事，行兄终弟及之礼法。”言此，众人皆为同，曾布续道：“其下申王、端王、简王、莘王、睦王，皆先帝子。立嫡立长，本是申王无疑，却申王爷目疾，无以承继。其下简王爷为刘太妃子，陛下同母弟，最合承继大统。却若简王继位，故刘太妃所生两子先后为帝，太后处境不免为难。”只道简王时，章惇略微颜，此时，只见其眉头皱起，曾布不由提理衣裳，略少声音道：“倘若简王爷不立，那就是端王爷。”
听罢，众人虽多议言，却还赞成，独章惇不悦，怒与众道：“事与社稷，怎能如此。世人皆晓端王轻佻，喜文墨，好花石，如何君临天下。而陛下同母弟简王爷，人品贵重，深有陛下风骨，必能克成大统。至于太后，国家重计，应有取舍，不可私利，轻言决之，以我之见，权易立简王爷。”众人听罢，皆窃私语，曾布退将一旁，不复再语。于此，宫城门开，传旨意，太后召群臣入殿，章惇遂拂袖前去，众人随后。
垂拱殿中，陈置摆列依如旧时，独颇些压抑。太后坐垂帘，群臣于前见太后。太后遂起身道：“家蒙不幸，国遭于伤，天下奇变，社稷独殇，大行皇帝崩殂，未余子嗣。但家不可无主，国不可无君。此众臣工皆国之良柱，社稷之臣，蒙幸国恩。逢此国家大事，权计将安出？”章惇官拜宰相，百官之首，理当先言，遂于前道：“陛下山崩，臣等不甚痛心。今思于国计，当立新君，然陛下未有子嗣，当以礼法，效太祖太宗故事，兄终弟及。独臣观之诸王，有简王爷克勤克俭，深肖大行皇帝遗德，且母以子贵，如要继统，臣议立先帝同母弟简王。”章惇语罢，太后即面不悦。虽隔帘不见，章惇却明白，此话差说。
见太后果不悦道：“相公谬语，此言何意？何为同母弟？此六子不皆是哀家孩子？又岂容相公如此分别。”由此一问，章惇噤若寒蝉，不知答复。殿中之臣微有附随，故此议废。章惇仓促，又意退步，寻两全法，遂道：“臣惶恐，臣言差矣，是臣之过，诸王爷无别，皆太后子，却依礼律，立嫡立长。按诸王长幼，申王爷为九子，年最长，臣意立申王。”章惇言罢，满朝皆私语，众所知申王目疾，不可为君，章惇此语，倒不需论，故太后为道：“依礼律，申王年最长，可继大统，但其身体略恙，不易为君，爱卿可再言之。”初章惇言罢，便心暗悔恨，现提申王，再言即是端王，遂道不好，今此逢问，只得不语。太后瞧之乃道：“卿即不言，故哀家寻思，申王之下，便为端王。先帝有言道‘端王仁孝，有福寿，异于诸王’，依哀家愚见，端王当立，臣公以之如何？”章惇冥想，忽听此语，遂于殿内，厉声驳道：“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此系国计大事，太后应召五王商议，再于定夺。”
范正平道此，自然口渴，乃泯茶一口。黄中慨道：“常言‘芝兰当道，不得不锄’，想易思之，申公他日道端王轻佻，于今端王继位，当先锄之耳。”续洪皓道：“是也如此，不过申公今日举，未之唐突，以至无事臣礼，太后听此语，异感气愤，心必此般虑。”罢又效女音道：“你言立谁，就要立谁，我所提之人，你皆否定，且连君臣礼仪不顾，那还得了？此我家朝堂，亦还你家，倒如此放肆。”闻者为笑，范正平虽觉不妥，倒也无错，遂点头道：“是此，申公当日举确异他日，出此一言，满朝惊之。太后自然不悦，却申公此说，太后只得呼来太监，细语几句，后太监离。”
接后为知时枢密使曾布觊觎宰相位久已，哲宗在位十年，章惇六年高居相位，若简王承继，其何日出头。曾布虑此，遂持笏于前，指责章惇，道：“申公不与臣等商议，自行决定，所发议论，实在惊骇，不知居心何在。”言乃窃瞧章惇，不由所惧，心中浮萍，但此言出，自知骑虎难下，于顿声音，又道：“太后所言，胜合情理，端王爷福寿，异于诸王，故臣议端王爷当立。”于此，章惇势弱，群臣皆为附议。章惇虽甚鄙之，却树倒猢狲散，船沉仓鼠搬，亦无可奈何。
洪皓听此，嘻笑与范正平道：“众臣皆附议，那子夷亦是。”范正平知是洪皓调侃，便道：“我知官家喜好文墨，轻佻也亦有耳闻，故先我意立简王爷，然时年轻，见识浅薄，又听曾枢密言，觉其言也善，一旦简王爷继位，那太后境遇难堪，毕竟和为贵，左右思索，上下盘衡，便一时没了主意。而时五王应召而来，独官家入殿，此由易知，不由分说，自己悟罢。”
二人不为声色，点头示意，自然明白。范正平见此，续道：“官家入殿，遂于大行皇帝灵前即位，与商大行皇帝谥号‘宪元显德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葬永泰陵。曾枢密请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太后以长君辞。官家泣拜，移时乃听。又但凡绍圣、元符旧臣，皆以还朝，申公所斥逐贤大夫士，稍稍收用之。官家宾召故老、宽徭息兵、爱民崇俭。太后喜见于色，才六月，即还政。次年正月崩，春秋五十六。官家追念不已，乃数加恩两舅，皆位开府仪同三司，封郡王，非常典也。”
洪皓细听此，问道：“官家进贤退不肖，便亦中兴之主，子夷今日归来，何由不快？夹锡之钱，虽为弊端，官家亦为国虑，不应奋恨，兄之不快，可独夹锡钱一事。”范正平道：“官家确是圣明，虽有小错，也亦纠之。可今日，米南宫轻浮过之，狂妄至极。官家竟道南宫处乃礼法之外，不可礼法约束，可这礼法太祖太宗所定，岂有法外之人。”说此，范正平深叹，遂拿茶杯，似不多言，却亦续道。原早间朝堂夹锡钱事议罢，徽宗烦乱，诏米芾于琼林殿作画提字，但见其反系袍袖，提笔蘸墨，凝神片刻，运笔行云，流墨如水，形神兼备，收放自如。自当兴处，便呼侍官拿痰盂，自淬一口。御史见此，即弹劾于他，却徽宗此言其为法外人，不可礼法束约。待其人书罢，更赐殿中器物于他。
黄中听来觉不快，遂道：“朝廷自有法度在，是天子尚与庶民同。古云‘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持要，四方来效’。官家乃圣人，若一王爷，赐宅邸、金银，多般贵重，亦无差错。今米南宫独于法理之外，日后恐人争效仿，那于圣人，如何持要。”听此，洪皓却奇道：“米南宫，可是襄阳米颠，闻其能诗文，擅书画，精鉴别。枯木竹石，山水大画，风格独具，自成一家。又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著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临摹古人，以假乱真。乃世间大才，独个性怪异，举止颠狂，闻昔其于濡须河边，遇石称兄，膜拜不已，此般疏狂，自也随性。”
范正平缓放茶杯道：“是乃大才疏狂，恃才傲物。闻官家近侍言，前日，官家于御花园诏米南宫以两韵诗草书御屏，其笔走龙蛇，自上而下，直如线书。官家自然认可，大加赞赏，问其须何赏赐，其道官家御砚。”洪皓为接道：“想官家喜好文词笔墨，所用四宝定为精品，此定应不舍，当为犹豫。”范正平哑然失笑，却仍止笑道：“那是自然，此砚名澄泥蕉叶砚，我瞧过一次，其作蕉叶形，面周叶形微内卷曲，阴刻叶脉纹理，砚背三叶重叠，满刻叶脉纹理，道是精品，世间难得，官家自然不舍。”洪皓此欲言，却范正平手阻，意其莫语，由他说道：“米南宫见官家难就割舍，即将砚台装入怀中，墨汁飞溅，并言官家道：‘臣乃浊人，此砚臣已用，便已玷污，陛下不可再用，请赐予我。’官家见他如此，又爱惜书法，不觉大笑，将砚赐之。米南宫遂奔殿外，归于家中，将砚比首，抱之共眠。”
范正平道此，几人皆忍俊笑来。洪皓更闻乐事，捧腹开怀，狂笑不止，几人观之更甚。其又效米芾，将桌上茶杯怀揣，向外奔去，茶水亦撒。其人狂奔跳转，自烫得不轻，却犹甚滑稽，与之勾栏瓦舍间，舞妓优伶并之，见他人笑，这便随意而舞。范正春一直细瞧，面无表色，此亦按耐不住，破涕为笑。却不经意，门槛相绊，洪皓自台阶摔将下去，几人愈发开颜。独范正春，急去扶着。过时许久，二人方才上来，其人脸略瘀伤，衣裳亦破，满是夷陵，好生狼狈。二人即收笑颜，于前问候。
洪皓时板脸凝目，双手置后，面含正气，与天作揖道：“官家乃天之子，天子言进贤退不肖，尔尔不过天子民众，却暗地唯唯天子过错，何为民道道义；等食天子禄，为天子臣工，而今知天子过错，却不谓于君王，何为臣道忠义。为民，为臣，可为道为忠？”几人听罢，皆含惭色。范正平道：“光弻此语极是，为民享国安，为臣食君禄。晓君过错，不明白于君，是为禄蠹，为臣民之过。明日便言官家，明语是非。”范正春此拿新衣裳于他换下，见众人模样，洪皓又复原来之态，复以谈笑。一旁小斯细道饭菜备好，四人遂厅内用膳。
菜于三巡，酒行五味，各满欢喜，几人复谈家国民族实事。黄中出官宦之家，晓以为官道义，言官者于其任，达田野辟，户口增，赋役平，亦得民赞许。洪皓出军旅家，言西边用兵事，滔滔语而不绝。黄中赞道：“光弻小弟好才能，他日必带吴钩，收取关山，画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兄还依仗你建功立业，养尊庙堂。”洪皓露喜色，起身来道：“诗云‘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若真有彼日，必是秉公于法，不与私情，谈何照顾，自寻功名去。”几人哄堂大笑，调侃于他。那人辩来，趣谈话事，愈之开怀。
付于谈笑间，吃过晚宴。即各散去，范正平道：“明乃清明时节，春和景明，吐故纳新。一花一木，走兽飞禽，皆换冬日尘色，满新春气息。正乃《易经》所言由阴至阳变时，节虽慎终追远、礼敬祖先、弘扬孝道。却居京城，无从行礼，想你二人必居府无趣，便自寻些乐子，早间就至大相国寺、马行街、鹌儿市玩游一番。午间行白矾楼、欣乐楼、三元楼、会仙楼尝食酒菜，其南食、川饭、北食皆有。下午便携踏青，汴京城郊，水系川息，又正春日，汴河、金水河、惠民河、蔡河、五丈河，冰水复川，交汇流径，沿途风景名胜，才子佳人，野外摆餐，留诗歌赋，各与高下，当为乐事。晚间夜市，勾栏瓦舍，多耍闹去处，自可归来游玩。”洪皓听来道：“汴京城夜，不比他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瓦舍勾栏，酒楼茶坊，笙歌不停，通宵达旦，比之白天更甚，叔通小弟，可要看。”
黄中接笑道：“昔闻京夜市，宜令禁断。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各铺通宵买卖，交晓不绝，耍闹去处，自当要去。”罢邀范正平同去，其人却摆手道：“明日官家清明赐火，我便不随二位。”言此遂转首与范正春道：“叔通、光弼新至，道途不熟，明日便与府中事物暂放，劳烦你与同去。”范正春笑答：“二位先生才情横溢，深解诗书，与之同游，畅谈知音，得幸之至。”后范正平嘱咐三人早先歇息，留足精力，玩与尽兴。三人遂皆答道，各下归屋。却零客书此，感逢知己不易，与之几人交，亦甚羡慕，便与诗叹：
同行难遇同行友，相逢易谈相逢语。
缘自主导四方客，诗意文章百篇留。
且欲后事如何，君尔瞧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