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缘文章本自心，情随世事叹迁顿。这方于台上观，只教一榻置笏，重叠于其上，更番一幕屠苏酒饮，别姬曲唱。欲为凄凉怀，触为悲哀心。霎又沤沤烟熏两轮日月昏，刮刮火炼一合天地分。闻感而心中叹，番此抑扬褒贬人各样，悲欢离合意难平。却不曾那料，当代事就与前同，亦道座中之人，不过剧中人。
无用之词，且当滥调。遂文接上回，范正平一番嘱托，几人别下离厅。洪、宇文二人随范正春归，自游廊而过，缓下台矶，穿一耳门，又入院內，遂闻水声，又风拂竹音。再行便见屋舍，三人互告晚，各归屋中。或旅途劳顿，又风吹醉意，黄中寻榻，自就躺下，不省人事。次日晨为阳光透窗，如金倾散。丝印床迹，嵌迷脸庞。黄中方微睁双眼，感之初阳。霎时起身，竟衣裳未褪，定窑凤莲烛台上，桕蜡随形凝固。观之，不觉心暗一诗，乃李义山《无题》句，为自念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亦合赋此景。
黄中当思时，再细理衣裳，以眼带瞧屋内，感生精致。布局如澄源阁，亦假圆柱，开出三间。凳椅、床榻、几案、桌柜、箱笥、衣架、巾架，无不红木材置、精雕彩绘，韵含香气。桌上呈物，瓶盘壶杯，皆出定窑，花纹千姿，釉彩百态。壁悬大画，乃范中立《临流独坐图》。案间梅子青釉青瓷玉壶春瓶，出北地新窑，修内司自烧，瓶内几支杏花，引氛向春，好生意趣。门窗柏木所制，窗为睒电，弯曲横向，看如水波，极富韵律。门作隔扇，菱花格心，镂空花纹，如意头纹裙板，以之家中更细。掀此辉门，似更呆住，庭下花开，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占尽风情。举目向远，晴空万里，柳树成影，清风熙熙，鸟鸣争向。自当好天，当赋好诗，当随吟道：“初阳起帘卷，彩辉入窗悬。日久不见晴，今赴去晴川。”
诗缓静心，耳闻蝉鸣，颇隐士居，恬淡平和，名山修道，空谷幽兰。此景虽好，亦觉有差，难道出由，自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遂俯蹲身来看，闻音寻源，这方明了，《庄子外篇·秋水》道：“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思今乃清明，故怎会蝉鸣，便是何物？原是蝼蛄。居欺骚客笔墨，骗名士情怀。岂容放过，手擒一只，再闻鸣声，音极仿蝉，又于不忍，心浮联翩。欺与何妨，亦有所得，自独叹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感又道：“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复环瞩四下，目于景色，料想昨夜，夜幕于临，少有饮酒，不曾觉景，此般宜人，亦颇懊恼。
正此时，范正春自游廊来，见黄中如此，至前相问道：“叔通，瞧你精气不佳，可有不适。”黄中因痴于景，不觉人至，闻言致为惊，又即答道：“应是有些，许久未如此行远门，想是劳累，过些时日便好。”范正春嗯道一声，又自言些照顾话句，黄中口道应承，却目及小园暗香，心有所念，答非所问。范正春瞧见，遂停不语，一时亦感慨道：“此瞧满园欲春，花开景色，故有几辗转。遂春时花、秋时枯，亦人生百年，少而青春，至老颓唐，难怪夫子观流水，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今日观花，亦复如斯。”黄中闻来，接道：“是此意，日月运行，昼夜更始；花开木落，四时变迁；天地皆如此，况人生于天地间，亦不例外。少而壮，壮而老，每过一日，即去一日，每过一岁，即去一岁。诗云有道：‘劝君惜取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开时只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谓道时光易逝，有几停留，亦还把握今朝，莫待无花。”
范正春听此，语同己意，便觉知音，便欲慨言，又念来意，即忙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时光流逝，你我难留，何由空叹。今时时欢，何虑之此。且去梳洗，至厅房用餐。今于外踏青，感复苏气象。莫再空谈，自先收拾，僧人已报过晓，天色晴明。我瞧光弻如何，再不起，可误了时辰，晚间便回不来。”说罢，自便离去，黄中于斯停留，呆得一会，自回屋内，梳洗做罢，即去前厅。行至亭处，见下为水，水源浊潭，左有水车。驻足瞧看，方知亭乃自雨。便叹今为初春，若夏时伏天，车行载水，周而复始，水流亭顶，后自檐流，成雨帘。再行屋后，从竹一片，萧萧万竿斜。竹边亦水车，管自屋檐，夏亦自雨，屋唤凉屋。彼时当道：“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琥珀盏红疑漏雨，水晶帘莹更通风。”此观亭屋，自然不舍，却洪、范二人来，同便去厅。细问知洪皓昨夜酒醉，今故亦迟。三人各略自吃过，又理衣裳，便就出门。
今逢节气，人自不少，三人沿街而行，一眼望看，街道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依次而列，各行各业，应有尽有。街市人行，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来往不绝。洪皓便行抱怨，另二人笑他起迟，又问择路可行，黄中指身后人，范正春道不易，其便作罢，只得随行。本两刻路程，三人偏行一时，方至大相国寺。寺门皆不易入，富商贾绅、官吏小贩，拥为出入，相涌如潮。黄中感为叹道：“久闻东京相国寺乃瓦市也，僧房散处，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处。”范正春闻来道：“我家素贫俭，后随父来京，每朔望日，父亲便带我兄弟三人，拿几千钱，入此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购名人书画，古玩奇器，昔日好生乐哉。”
三人道着，至山门处，见门上皆卖飞禽猫犬，珍禽奇兽，无所不有。再行至一门，乃购动用什物，庭中设有彩幕露屋义铺，铺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应有尽有。行近佛殿，售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两廊乃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所在。方挤殿后，资圣门前，摊设书籍、玩好、图画、香药，这方有趣，三人细看，又购几件。再行后廊，便是日者、货术、传神之处，洪皓欲卜一卦，奈何人众，恨恨作罢。
出大相国寺来，向南行潘楼街，便至马行街。此街更甚，人物嘈杂，街南北几十里，夹道药肆，盖多国医，咸非巨富，声伎非常。街南桑家瓦子，近北中瓦，次乃里瓦，大小勾栏五十馀座。犹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甚可容数千人。驻足听之，说书艺人，正道“香孩儿”。又巧一旁街角处，一武生正打太祖三十二势长拳，接演盘龙棍，乒乓四二，好生招式。瞧罢当鼓手欢好，再行又见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做场，自然瞧看，围观之人，圈潮阻流，欢呼震巷。此途再行，便感初春阳光，谓是明媚，不似夏日暴虐，不像冬日微炎。丝丝于映人面，亦是享受。
再行便已正午，复途不久，就转街口，隔巷映眼，乃鹌儿市十字口，口北即见欣乐楼、丰乐楼、三元楼、会仙楼。再于北走，又见一楼，亦与他同，门首以枋木、花样，沓结缚如山棚，上挂半边猪羊，一带近里门面窗牖，皆朱绿五彩装饰，谓之欢门，门上大书一匾，观乃“归殊楼”，是豫章先生题，行书作笔流墨，似柳、储体，绝胜徐季海。边市招旗帜，招揽生意。
三人留足仰首，瞧看五楼，倍感惊喜。范正春道：“行于一早，想必饿了，不如浅尝。此五楼皆名誉天下，二位此五挑一，现始议道。”洪洪左右观之，道：“归殊楼，殊途同归，正合你我，当就此楼。”黄中竟言拒绝道：“早上于府中吃过，刚于相国寺，食过惠明和尚亲做烧猪肉，沿途，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凉水荔枝膏、甘草冰雪、鸡头穰砂糖绿豆，还堵不了你口。过潘楼街时，又喝几杯香引子、冰雪凉水、荔枝膏，时便那有余地再食，莫坏了肚子。”洪皓惆怅于面，露无谓态道：“都行过许些路，道个力困筋乏，怎个精疲力竭，自然多吃些，下午还行郊外，那可没吃食。又方才所食不过甜品，要可填肚，还须主食。”洪皓道此，颇无赖之像，泼皮表形，二人觉之好笑，忙调侃道：“好许路，你但行一刻，就歇半刻，一上午，光吃便用一半，倒也说出口。”洪皓自笑他道：“啰啰嗦嗦，好生麻烦。每逢吃，比我更多，又好道我。”
范正平闻此窃笑，黄中不知如何答，却洪皓又道：“何以虑此，有话道：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叔通小弟，莫要谦虚，逢过此村，再就无店，况无需你解囊，走也走也。”其人说罢，便如昨日，一手把其袖，向楼而去，范正春亦随后。入得楼内，一直主廊，约一二十步，便分南北两廊，皆济楚阁儿，稳便坐席。虽白日，但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有浓妆女数十，聚主廊面上，以待酒客，望之宛如仙。再内厅院廊庑，花木森茂，酒座潇洒。自然奢侈，人亦最多。其多狂饮豪门子弟，衣冠楚楚，烨若神人。少有青衣，风采依然，胸腹含书。小厮见三人，便引楼上，寻与雅位。三人互不谦，各自坐下，只教小厮拿于特色菜肴，杯盏美酒。
独小厮道：“凡酒店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五只，须银百两。”洪皓不奈，教他上菜便好，小厮便退。一时不见菜酒至，洪皓颇急，二人道他坐着。忽见一人，衣着朴素，观之甚贫，于柜台打酒，但见银器供送。洪皓奇之道：“脚店三两次打酒，敢借三五百两银器？”范正春道：“京内酒店、茶酒肆，俱用全桌银器皿沽卖，更有碗头店一二处，亦有银台碗沽卖，无论富贾，贫下人家，就店呼酒，皆用银器供送。有连夜饮若，次日取之，诸妓馆只就店呼酒而已，银器供送，亦复如是。”洪皓叹道：“阔略大量，天下无之也。”
酒菜上桌，银盂盛之。果蔬、软羊、龟背、大小骨、诸色包子、玉板鲈、生削巴子、瓜姜，一时满目，再上梅花汤饼、莲房鱼包、煿金煮玉、满山香、蟹酿橙、鯚鱼假蛤蜊、猪肚假江瑶。小厮盛一菜，便呼其名，洪皓接道：“猪肚假江瑶。”小厮接道：“素斋馆以素仿荤，我店以荤仿荤，以猪肚头仿江珧柱，为猪肚假江瑶，以鳜鱼仿蛤蜊肉，为鯚鱼假蛤蜊，以猪羊头仿熊掌，为假熊掌。猪肉虽无羊肉金贵，亦是美食，东坡先生不有《猪肉颂》言：‘洗净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三人奇之，黄中接道：“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小厮便鼓手称好，又引一菜道：“春吃芽尖，夏食鲜果，秋啖蟹肉，冬做温食。此菜为春兰秋菊，白石榴、梨、橙，加之梅卤、紫苏籽拌成。石榴籽、梨为白，橙为黄，拌之，颜色素雅，味道酸甜，三位尝来。”道罢盛一壶玉髓酒，各满银杯，便离去。洪皓垂涎三尺，丝毫不让，自启筷子，狼吞虎咽，称之美味。又见二人观己，而不动筷，故也劝来。
旁桌瞧之模样，皆透异样，切切相语，指手摇头。黄中使色于他，其却不见，听而不闻，依旧如是。范、宇文二人自不同，食之小心，浅尝滴饮，亦雅士风韵。独洪皓食来若狂，又溜出音，旁桌更笑，黄中又意，洪皓摆手道：“事苟当理，何畏人言，鄙土宭乡来，自乡巴佬，未食如此美味，且自尝来，由他说罢。且又世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豪杰必真情，丈夫落大方，何以唯唯诺诺，非君子姿态。”众人皆止笑，与他敬意，其埋头续吃，不与旁顾。
吃过一时辰，三人方离楼，各肚饱腹满，晃晃悠悠，路逢小贩，推镂装花盘架车儿，壁镶黄铜，外缠丝绸，夕阳返照，闪闪发光。又一小贩，担卖汤圆，担前汤圆，担后炉灶，担上插梅，炉上罩荷叶。洪皓自前询问，付把铜钱，一时小贩双手端上。瞧来碗里汤圆，亦漂樱桃，汤圆为白，樱桃为红，红白分明，热气一衬，画中有诗，诗中有画，道得好看。三人汤圆吃罢，汤水喝干，樱桃捏嘴里，碗递小贩。再行至城门处，见墙上石刻，每字尺大，却昨日未瞧，今看去，道：“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范正春观其读，乃道：“当日太祖即位，御笔题写，即今传两京诸州，于要塞处，刻榜以揭之。所以兴礼让，而厚风俗。”黄中再看，旁又一刻，碗口字大，道：“皆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答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观罢，三人出城，过护城河桥。此地乃汴河码头与城门交界，亦商贸地带。中有酒店茶楼，形形色色，各店铺字号，鳞次栉比，规模不及城中，然亦华贵。道路之上，车轿骡马，忙碌不停。又几异物，缓向城内。其头小，颈粗，弯若鹅颈，躯体高大，体毛褐色。范正春久居于京城，自是多见。黄中却露惊奇之色，洪皓观其面色，不知其就，故含得意，遂道：“叔通小弟，可是识的，披发左衽者乃西域胡姓商人，其旁那似马非马，背有双峰者，名是骆驼，乃戈壁沙漠特物。极忍饥耐渴，甚可于无水之地，存二十一日久，乃助胡商驮物越沙漠，叔通小弟，可曾识的，可曾见过？”范正春笑与洪皓道：“光弻，你且罢了，前日见时，自也不知，还道怪物异兽，今莫要以五十步笑百步。”洪皓张口驳道：“那又如何，今日我自是知的，但叔通小弟，却是不知。”接又向黄中嬉皮笑脸，道：“叔通小弟，可是受教？”
黄中见此，满面掬笑，以学礼与洪皓揖道：“承蒙弟赐教，兄自受教。”洪皓于手扶来，谦词不断，范正春心中只乐。道来莫逆之交，方可不相敬如宾，舍己形象，原形毕露，不拘于礼。三人玩闹，自城内开出一队人马，仪仗开道，好自威风。常言文官坐轿，武官骑马，确是武官，其后一人肩扛象鼻大刀，又另两人手拉马头嚼口，或恐惊马。如此排场，便是何人？洪、宇文二人自不相识，范正春识得，与二人道：“此乃保信军刘节度，世为将家，雄豪有勇，数从西伐，立战功，积官至相州观察使、龙神卫都指挥使、鄜延路总管。于去年大破党项成德军，擒拿其酋首尚屈，故受封三衙内，为马军副都指挥使。”黄中接道：“我闻太祖皇帝于先周时，官为殿前都点检，武穆渤海郡王高公为副点检，故而点检做天子，黄袍加身。太祖继位，遂设三衙，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兵马军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兵步军都指挥使司。”
洪皓听此，不奈其烦道：“此些世人晓喻，小儿能道事，小弟莫要再言，免得掉格。”黄中便要其言道小儿不知之事，洪皓笑道：“此事你当不知，刘节度行军无纪，自由散慢其有一子，名光世，以荫补入官为三班奉职，累升领防御使，郎延路兵马都监。更袭父风，御军姑息，无克复志，饱受诟病，人送号日‘长腿将军’。”黄中面含不解，问道：“长腿将军，是谓腿长？应有他意，细细说来。”二人遂自笑来，俯身弯腰，致不能言。洪皓又问与刘延庆同行者是何人，范正春道不知，接言识面相似种家将人，洪皓又欲道，范正春摆手止他，敛笑说道：“罢了，不要再言，不再言他，今是踏青，莫要再说，光弼，你且道西域胡人。”洪皓自会其意，厄尔一本正经道：“西域胡人，风俗上异我中原，敬鬼神，信巫觋，披发左衽，贱老贵壮，自择配偶，收继婚制。”
黄中亦知其意，隔墙有耳，背后话人，自然无礼，不就多问，遂道：“这个我知，太史公《史记》云匈奴：‘逐水草，习涉猎，罔君臣，略婚室，驰途无垣’，想如小弟所绘。”范正春听此，想起昔日闲谈，与二人述道：“前与契丹商贾闲谈之时，偶听契丹东京道，昔唐黑水靺鞨地，有一女直种族，契丹主谓赞，道：‘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而其一完颜部，异之厉害，传言称道：‘俗勇悍，喜战斗，耐饥渴苦辛，骑马上下崖壁如飞，济江河不用舟楫，浮马而渡。’”黄中接道：“此话若真，此如突厥、吐蕃、柔然、契丹、党项，一经而起，是为大患。契丹久沐王化，尚可协谈。此野蛮徒，无伦理，浅道德，怕为患。”
洪皓听此，遂夺其言道：“叔通小弟，此定三人成虎，你又不知，人言厉害，古有曾子杀人，今有斧影烛声。道是非堪白，只当时人知，后人如何知详。此定大话。东北方，小渠河道，那我中原江河可较，自不用舟楫，伏马可过。又僻壤穷地，那我宋山河险峻，想来丘陵土坡，自健步如飞。此等话语，闻便可，莫信以真，大多自言自乐，自吹自捧。于退一步，真如所言，那契丹主岂可坐而不管，袖手由其，若契丹不敌，尚拥千里之地，何至我宋。”二人细想，其言道真，黄中道：“细细品味，如是此言，女直强大，何比契丹。澶渊之战，王师云集，射杀其主帅萧挞揽，故两境修好，再无大战。又言党项，骑有铁鹞，步有步跋，亦败之。”
范正春闻此，自慨道：“切说步跋子，倒是精锐，其由党项部族丁男组成，上下山坡，出入溪间，逾高超远，轻足善走，王师交战，常于山谷深险，遇敌步跋子。更有平夏骑兵，谓'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倏往忽来，电击云飞。平原驰骋，冲冒奔突，道也厉害。”洪皓听此，接道：“自然厉害，党项国主曾言，夸其厉害道：‘国家用铁鹞子以驰骋平原，用步跋子以逐险山谷，然一遇陌刀法，铁骑难施;若遇神臂弓，步奚自溃。盖可以守常，不可以御变也。夫兵在审机，法贵善变，羌部弓弱矢短，技射不精，今宜选蕃汉壮勇，教以强弩，兼以标牌，平居则带弓而锄，临戎则分番而进，以我国之短，易中国之长，如此，无敌于天下矣。’”
范正春道：“话虽自吹之意，却也不虚，仁宗朝之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后神宗朝永乐城败。后契丹兴宗十万军征讨党项，亦大败，可谓此由。党项步骑之勇，然我神宗皇帝行将兵法后，历代西北用兵开边之果，亦可明见。自西事以来，擢用边将，堡垒争驻，立功者众。边将尤武襄公狄天使、种团练二人，忠勇材武，功不可没。”黄中赞道：“天生狄公，辅圣推忠。情存义烈，志嫉顽凶。请缨即路，仗节临戎。种氏威名，赫赫闻名。抚循士卒，威动羌、夏，诸子俱将材，至此经略公已三世，为国守疆，中原无忧。”
三人说笑间，自从汴河，携游而上。行之将远，渐少人迹，洪皓道：“此游郊外，不使车马，安用足行，能走几何。”黄中问他欲何，其道：“寻常出街市干事，稍似路远倦行，逐坊巷桥市，自有假赁鞍马者，不过百钱，何不租马代步。”三人遂折回租马。城门外便有几家。方至其处，方未开口，一闲人迎来，瞧是年轻，与三人道：“三位先生可是新来，这汴京城，内外三重。外城、里城、宫城，大小街巷，我自都熟，可引先生去。费用少些，这便同行。欲就名园异馆、寺观亭台，或湖舫会宾，但指挥局分，立可办集，皆能如仪。”言着接来黄中所持彩盒，又道：“先生买得好许吃食。”接瞧彩盒文字，各道商号铺名，食物种类。范正春止其道：“我知汴京城内闲人能文、知书、写字、善音乐，独君百艺不通，可是专精陪侍涉富豪子弟郎君，游宴执役。或专探妓家宾客，赶趁唱喏。”
那人行礼，忙赔不是，道：“先生勿贵，实在功名难求，又不忍累家中。想着自生于斯，长于斯，汴京城内，大街小巷，自熟悉不过。便托人寻了这差事，今方第一日，君等亦所逢第一客。至于先生所说，买物供过，游湖酒楼，饮宴所在，我也知来一二，只是未曾入过。”范正春听此道：“城中四司六局，专为此行。你可去为吏，食之官禄，好过此处。”那人再拜，忙忙道谢，问道：“先生熟京事，想来必京中人，今乃清明，城中人皆外出，先生为何早归。”范正春答：“正因清明，方才想行远些，这回来租匹马行。”那人道：“原来如此，我家叔舅，正是马行人，可少先生钱。”
言此，便呼叔舅，一人闻声道，驾车而来，观之衣着，乃一驭者洪皓奇乃为刚于柜台打酒人。见乃那人附耳道几句便离，驭者迎上，行礼问道：“三位先生，可是租车，独一去耶？却复来耶？苟乘以往来，价倍于一去。”三人遂看其车，似小平车，可容六人。但棕做盖，前后小勾栏，底下轴贯，两挟朱轮，前出长辕，约七八尺，独牛驾之，各具无缺，自也安稳。范正春遂问二人行车、行马。洪皓答：“乘车那有意趣，自然驱马。”黄中亦是。范正春便随驭者入马行，须臾迁来三匹广马，为道：“此马出广南东、西路两路，身材矮小，不可负重，亦行不快，行不远，自不可当战马，只假代步。”三人闻乃上马，缓行言谈，各引经据典，互道说来。言及广而深，自各腹中诗书皆满，经史储存。
自汴河游，多是官船，载负粮食。再行，于岸见一四角亭，亭内独一石。三人下马来看，石乃界石，上隐“启封”二字，分明秦汉小篆。洪皓道：“此地秦汉时称启封。”范正春道：“据史载，于春秋时，郑国庄公于现朱仙镇筑启封城，意启拓封疆，此地故名启封。至汉时，避景帝讳，改名开封，取夏王启开拓封父国疆土之意。”黄中道：“启封，我道还与夏后启相关。”范正春答：“夏禹都阳城，虽不知何处，似于此近。此西南向有启母庙，为汉武帝筑，早已倾圮。后汉延光二年，颍川太守朱宠于启母庙前建神道阙，即启母阙。现存石刻，又巨石一块，名启母石。可是要观，行不过一时辰。”洪皓自然要去，三人遂策马向西南，未过一时，便至。
先见启母阙，游人罕至。入内左为西阙，右为东阙，有后汉石刻，细观一乃启母阙铭，又乃堂溪典嵩高山请雨铭，皆模糊不清，文为隶书，计十八行，行五字。叹前六行已泐毁，后亦不存，隐见汉熹平四年刻。后至启母庙，遗址不存，亦无所观。后启母石，隐有刻字，难以看出。黄中道：“传禹娶涂山氏女，婚四日，便离家治水，一别十三载。涂山氏女日引南眺，盼夫归。望穿秋水，不见禹归。由朝思暮想，精诚所至，终化为石，端坐昔日相会之所，石当乃此石。”洪皓道：“自非此石，若依你言，无启事，何称启母，当为‘望夫石’。”
范正春言是，又道：“《淮南子》载：禹治鸿水，通轘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到嵩高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此当乃此石故事，不过虽有载，道也传说，焉知真假。”洪皓接道：“所传之说，自当难辩，却我闻近日乾宁军言黄河清，逾八百里，凡七昼夜，官家诏以乾宁军为清州，此如何为辩。”范正春不语，黄中道：“河灾之羡溢，害中国也尤甚。《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今骤河清，必天垂象，所之吉凶，圣人象之。”洪皓接道：“圣人何象，莫非黄河清，圣人出。圣人持要，圣人当乃官家皇子，不知近日可有皇子出生。”范正春闻此，思忆片刻，道：“官家即位初，未有子嗣，便有道士言，道：‘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倘形势加以少高，当有多男之祥。’故官家于汴京东北隅作土山，选石相驻，果连生八子，却道今年出生，倒未所闻，只知宫中韦才人，身怀六甲，可是圣人。”
二人不语，又道尧舜，礼当禅让，再言竹书，叹亦愁然。立石缅怀，停滞一刻，各便牵马，再行汴河。洪皓言诗韵唱，道：“汴河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扬道悠长，潺潺音色，似萦汴河水流，含志若高山，峨兮若泰山，付情在流水，洋兮若江河。洪皓唱罢，与二人道自己寻得一诗，黄中亦道。二人折枝商榷，论之先后。黄中吟道：“池暖鹅相嬉波柔，柳丝碧影迷阙楼。扶风春来急染绿，鹅闻欲语迟踌躇。”洪皓听罢，张口即道：“春华香满园溢纷，千帆过境纤无尘。不知夜秦古有知，今日堪比昔日盛。”
吟罢，各评好坏，互言高下，后询范正春。其人推脱不得，道：“二位雅兴，我自才薄，冒昧评来。昔闻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卓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为今二位，亦旧如此。”道罢三人人相视而笑，又各折杏花，簪于发髻。
再行，复见汴河，舟楫连樯，纤夫牵拉，船夫摇橹。范正春此道：“建中靖国元年，画师张正道献官家一画，宽未一尺、长一丈半足，全卷所绘人物五百余，牲畜五十余，各车、船二十余辆艘。汴京城郊风情，皆表于纸。连官家瞧后亦道精品，亲题一诗，道：‘晨晓马行道，清明汴京桥。水在上河春，富集东都貌。’又瘦金体书题名‘清明上河图’，按双龙小印，藏之御府。其上所绘河，当乃此河；所绘路，为此路；所绘城门，即刚途所过之上善东水门。时有画师摹本，归去可看。”二人皆应，又听范正春言，滔滔不绝，言道无境，古今中外，前朝后世，文史经注，各所涉及。道是经纶满腹，子集欲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洪、宇文二人一路备感受益，莫不心为叹道：“胜读习十年书。”
再行，又见一石，上刻隋炀帝诗《春江花月夜》，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黄中观此，叹道：“隋炀开运河，自功一世，虽谥同长城公，亦非长城公可论，正皮逸少诗云，其功胜大禹、二王。因有隋炀，唐自安史乱后，尚余百年，亦今日繁盛。”洪皓即反对之意，遂道：“今时繁华，赖之运河，此是不假，但凿一河，于民少十之余三，壮丁所剩无几，劳民如此，却其民无功，那亦何论功。”黄中道：“要在中央，中央无要，何来此河，多少王侯，空议开河，营东都，谁实行之。隋炀于位，劳民伤财，其功业何以略。故云：‘一善不可遮其百丑，一罪不可废其百功’，隋炀北筑长城，营建东都，开凿运河，修建驰道，此般功业，利民于国，于今受用。于是隋炀，自千古一帝。”
洪皓聚理而答，道：“运河今世利于我，唐自乱后，蕃镇割据，因此持百年久，此功易见。但我之言，指谓当时之人，一为君王，不为臣民福利，又何以谈功。”黄中道：“自古史后世修，唐人书《隋史》道：‘地广三代，威震八纮，产于顿桑，越常重译。赤仄之泉，流溢于都内，红腐之粟，充积于塞下’。自于其后，唐人亦此评价，还有何故，于有争执。”洪皓道：“昔唐太宗皇帝言：‘其不怜百姓而惜库房，比之末期，计天下储存积攒得供五六十年。’隋炀府库有余存，不予百姓，何以明君之道，观贞观之治，亦谓大同，其民才道富也，福也。”黄中道：“昔唐太宗，虽谓之明君，实则沽名，于其父兄所为，可言孝睦，再于臣工所为，如魏征者，生时为镜，死亦何寻，可为君臣礼法。其于位时，竟查史册，删己不利，增敌之过，可谓中正。纵囚归狱事，思必于人情，独立异为高，不逆情以誉，后上下相交，以成此名。假模假样，虚伪虚假，坐享隋成，空负明君。隋炀之功，自有所为，史有所载。今行正史，何语言他。皆太宗所为，现其正统。”
洪皓道：“史册血迹，历历皆是。汉之韩信、彭越，隋之杨素，唐之刘文静、杜伏威、薛万彻，武周之长孙无忌、褚遂良，五代故事更多。此皆不过帝王固国之策，安能他法，自然规律。”黄中笑道：“固国之策，自然规律。道来可笑，秦始皇帝开国，未闻杀一功臣。本朝定鼎，太祖皇帝何曾杀一将相。皆不过无有胸襟，怕之功高震主，己富贵权威，留丧他手。”观黄中欲续道，范正春恐二人争灼欲深，忙劝解道：“炀帝功过，后人再论，今时清明，且行踏青，迎以春时，切莫再言，伤之本心。”二人自不言说，各向前去，范正春不知如何，遂二人后。
三人行过一阵，忽见前集许些人，欢声雷动。中有一亭，多些书生。衣着打扮，行为举止，皆有所现。三人前去，至人集处，见众饮觞流曲，互论赋诗。再见亭有八面，亦取八卦，八角有柱，显之坚固，美观大方。上书牌，道：“品古亭”，左右乌木联，道：“邗沟河，鸿沟道，正始开汴渠，大业万民于通济。悠悠往事，皆入画。吴越伐，刘项界，王濬下益州，隋炀龙舟幸江都。历历陈情，倶成诗。”黄中自观自言，道：“道是不差，汴河源春秋战国之邗沟、鸿沟，曹魏之汴渠，后隋炀之通济渠，是故此悠悠往事，皆可书画现。下联亦妙，吴王夫差开邗沟，假于伐越；汉祖、项王，鸿沟画界，楚汉之争；王濬楼船，下于益州，三国归一；隋炀开河，而下江都，南北归统。于此人物，皆后世诗咏。”
洪皓瞧黄中道，便于佩服，一眼观联，就解含意，便细于听。其旁另一人道：“书吴王，唐人罗隐有诗《西施》，道：‘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此诗公道，红颜祸水，皆不过君王之由。书汉祖，胡秋田有诗《沛公》，道：‘汉高辛苦事干戈，帝业兴隆俊杰多。犹恨四方无壮士，还乡悲唱大风歌。’”
洪皓听此，插言道：“唐人唐彦谦书《长陵诗》，亦言汉王事，道：‘长陵高阙此安刘，附葬累累尽列侯。丰上旧居无故里，沛中原庙对荒丘。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坏。千载腐儒骑廋马，渭城斜月重回头。’咏霸王诗更多，杜牧之《题乌江亭》，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其旁又道：“胡秋田亦有诗《乌江》，言霸王道：‘争帝图王势已倾，八千兵散楚歌声。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此诗倒与杜郎诗，存同工之意。”观此人，甚熟悉，原是城门处那闲人。前不注意，现细而观，见此人气宇轩堂，衣虽朴素，亦是整洁，颇雅士之风。
范正春闻言道：“王荆公亦有诗《乌江亭》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弟子今虽在，耻向东吴再起兵。’此诗言霸王，倒与胡、杜二人不同。不过道来，单写刘，项诗词颇多，二人同诗，倒不多见。”洪皓笑颇得意，道：“那的没有，这里就有，张文潜诗《项羽》，提及二人道：‘沛公百战保咸阳，自古柔仁伏暴强。慷慨悲歌君勿恨，拔山盖世故应亡。’此沛公不正汉祖，拔山盖世不正项王。”那闲人遂笑道：“如此说来，我有一首，唐人章丽山诗《焚书坑》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局。坑灰未冷山东乱，原来刘项不读书。’此诗亦有新意，秦焚书失道，刘项复之，却二人原不读书，亦好笑之。”三人听罢，遂皆笑笑，此闲人又道：“刚闻兄台道后世有诗咏，想来自因鸿沟而提，今时才薄，想它不出，且由各兄台道。”范、洪二人闻此，皆看黄中。
黄中一时簇眉皱额，行礼道：“一时大话，倒不记合适诗作，还望见谅。”道着，面含愧色，原此前不语，是想符合诗句。范正春见其难堪，便道：“叔通莫要自恼，我思来一首。”几人见乃问故，范正春吟道：“天下共知归汉德，东西那可限鸿沟。虽令羽割大河水，分得人心两处不。”罢乃接道：“此诗想来极合，亦有深意，鸿沟、刘、项，皆有题。刚便欲说，却今人之作，不知作者为谁，便不言道。”此闲人闻乃接道：“昔李太白诗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夫子儒圣，亦觉后生可畏，今世之作，未必不登大雅。”洪皓听此，极为赞之，道：“此言甚好，不信今时无古贤，三位可有意，与古贤争一二。”洪皓道着，自含得意，当腹有诗，意气自华，又道：“我有提议，今于此联作怀古，各看秋色，各位以之如何。”
言未罢，范正春便摆手，道：“我是不才，诗写不得，但可赏的，我就枉自为评判。”三人附和。时稍流逝，三人借笔墨，完己之作。洪皓四周环顾，见己诗最短，便道：“竹头木屑，曾利兵家，短小自精，且来看我。”三人转眼看去，一副龙飞凤舞，自是好字。诗道：“秦王宫阙欲风倾，何奈阿房去空流。曾几兀没蜀山木，四时风景咸阳日。争向还去临飞檐，阙起连野碧廊石。只今独见鸟惊飞，花石沦去荒草地。”范正春道：“光弻，你之提议，你道不从，此诗未及联，但亦折射，算精品之作。”
余二人应声附和，称之大作。遂罢，转向其旁，乃闲人书，较之洪皓，字颇劲道，望之齐整。其为长诗，道：“汉家连锁甲，铁骑绕龙城。将军狼居归，壮士南越还。风烟祁连山，血染桂林郡。单于漠北奔，术阳茫海返。阙台下己诏，宫阁戒子孙。征战五十秋，府库百年藏。昔读感良多，今闻见火光。陈陈岁相因，时时经几战。叹此尽思故，莫名深感念。飘摇战火事，封册由尘色。铸剑粹为犁，开疆文词贺。忍就君王露，恩化万事兴。”看罢，三人亦感所思，范正春道：“此诗如故，未及联中，但写汉武，谓‘征战五十秋，府库百年藏’一句，惹人深思。那‘今闻见火光’，想近日西北重燃战火，君当忧国。”闲人行礼，道：“在下高士谈，字季默，祖籍陇西，后至东京，故我生于此。原以闲人，可济家中，奈何无果，自就寻马，汴河游此。”三人各通姓名，四人寒暄。
罢便看黄中书，格局虽整，字非大家，诗颇意韵，其乃道：“群宇褪辉色，向晚阙夕阳。感竭日光微，念失花芳浓。更迭为苦乐，亦复何由伤。邀使宴满殿，复召空余位。宴舞欢兴乐，宫娥彩云集。零泣知事忆，伥然怀万里。万里思前故，会盟国三十。单于割股肉，越常复重译。行殿所途过，驰道向前至。一岁辽东失，群寇山壑起。社存风飘絮，国与摇曳枝。心将复前岁，我亦欲何思。此夕长向天，空枕阶下台。南冥徙却远，梧桐深林密。徒有归飞心，无复应风力。”三人皆暗称奇。范正春道：“初隋大业年，炀帝三征高句丽，高丽不支，拜上降表，隋炀因于国力，受高元降表，取之胜利。归师后，次年，既大业十一年春正月元旦大朝会上，于东都宫殿大宴，招待公卿百僚，及四夷使节，隋炀本意，借高句丽重定隋霸主之位，无奈高句丽未派使。隋炀见此，伶仃大醉，后归长乐宫，书一首五言诗，于今日，只留一句，道：‘徒有归飞心，无复因风力。’而叔通以隋炀口吻，补全此诗，亦学识之富。”
听此，高士谈接道：“此事我知，高句丽拜上降表，表面臣服。西境吐谷浑王伏允趁机复其故地，屡寇河右。四夷使者，与说朝贡，亦凑热闹。隋天子之狼狈，宣告三征高丽失败。隋炀好帝王颜面，亦大会蛮夷，设鱼龙漫延之乐，各国使节，颁赐各全。却外表伪装，难掩内心郁闷。”洪皓听此，插就一句道：“骗术再高，亦难骗自己。”高士谈与他点头，续道：“是故知己，莫如自己，待回长乐宫，隋炀实难按悲伤，饮酒大醉，因赋五言诗，史载其令美人再三吟咏，帝泣下沾襟，侍御者莫不欷。亦甚可怜。叔通此诗，如隋炀之作，‘此夕长向天，空枕阶下台’之句，犹如时人所书，令人愁然。”
洪皓见提隋炀，便道：“隋炀之此，故令人可悲，但寻其源头，亦于自身，残暴统治，滥用民力，征发人民，担负徭役。于修建东都时，每月役使二百万人众，因劳役过重，人民死者占十分之四五；复征发百余万，北筑长城，死者大半；至于开运河，所用民力更多，以致丁男服役不足，进而征妇女服役。于此之外，三巡塞北，西巡张掖，四下江都，奢侈铺张，所征民夫亦不少。”黄中亦欲反驳，但查其言，亦觉有理，便于深思。高士谈道：“闻其游江都时，仅挽船夫用八万人众。水殿龙舟，穷奢极侈，挥霍无度。”
洪皓见其附和自己，便言慷慨道：“隋炀无尽搜括，浪费民财，其更有言：‘天下人不欲多，多即相聚为盗耳’。岂不藐论，天下之人少，道可余其一人。况无天下人，其何来奢。营东都洛阳时，其建西苑，周围广二百里；苑内人工海，周围十之余里；沿海筑十六院，每院四品夫人主之。其于位十四年，东西巡游，无时休息。”黄中听此，便断其话，乃道：“此就是了，有何错之，隋炀自言：‘古自天子有巡狩之礼，而江东诸帝，多傅脂粉，坐深宫，不与百姓相见此何理也。’君王不与百姓见，是故何理？隋炀于位三下江都，四巡塞北，西行张掖，时与百姓相见，深查民情，穿祁连山大斗拔谷，以致文武饥馁沾湿，夜久不逮前营，士卒冻死者大半，马驴十之九。观故之君王，谁又可此为？难不成南朝皇帝抹粉染脂，当是明君。”
洪皓听此，针锋相对，遂驳道：“留居一城不过一年，其而巡游，每至一次，兴师动众，十余万人，为之随从，沿途消耗，州县所供。有歌云苦，道：‘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阻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黄中竟不知如何答复，余二人亦不言，各自闻听。却洪皓又道：“隋炀下江都时，船队首尾相接二百余里，凡过州县，五百里内，食物贡品，多而如山，所用之余，临行皆弃。如此行为，明君之为？更致穷兵黩武，三征高句丽，不沽名钓誉。国内如火，山河如荼，因高丽王不肯入朝，续而三战，劳民伤财，扫地为兵。徭役兵役，苦不堪言，战场死者，不计其数。”
洪皓越发激昂，接道：“耕稼失时，土地荒芜。却时税重，更预十年之税，于民何地？人民荡产，求生不得，是故官视民如草芥，则民视官如寇仇。除之反抗，焉有生路。种种建置，穷奢之现，极侈之表，如何言功。得江都之身灭，是亦自身之由，亦之不重百姓之故。”洪皓说此，犹之慷慨，稍于喘气，再欲言之，却见黄中于纸书写。原黄中争他不过，便想一诗。洪皓定目而看，其上乃云：“矛盾家国无双全，国难应有断腕士。遣将不见白头亲，白头呼赞有儿矣。”
余二人亦随看，各明白含义。此诗中及隋志士许善心，大业十年，隋炀游幸江都，其跟而随从。十四年时，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与司马德戡兵变，弑杀隋炀，立秦王杨皓，自为大丞相。隋朝百官尽趋朝堂拜贺，独许善心念隋炀，当死不拜。化及遂遂遣武士于其宅执捕至朝，假以仁义，又于释放。许善心不与拜谢，挥袖转身而出，化及目送，于左右近卫道：“此人亦太负气。”遂于被杀。想许善心九岁而孤，母亲范氏精心鞠养，自幼聪明思理，所闻辄能诵，多闻默识，为世人所称道。初隋文平陈，环顾左右，谓道:“我平陈国，唯获此人。既能怀其旧君，即是我诚臣也。”其母范氏，梁太子中舍人范孝才之女，少寡养孤，博学高节。其子许善心被杀，范氏九十有二，临丧不哭，抚其棺柩，道:“能死国难，我有儿矣。”因卧不食，于后十馀日，亦同而终。黄中所写，就为此事。洪皓见之，略稍于思索，遂亦题写云：“有儿国难死隋炀，家老忘断自绝终。皆道此故为隋炀，那知白发为儿衷。”三人见诗，不语轻言，就于僵住，各不言语。
而于此时，阴云密布。范正春惊乃言天将雨，高士谈闻笑道：“生二十余载，未闻有南风雨。”果不久，云皆南去，日头西斜山迹，红彤一片，又富层次。高士谈道：“此之景色，正似黄中诗‘群宇褪辉色，向晚阙西阳’句。”三人亦不语，其又道：“说比诗风秋色，道是子青未作，如此向晚，诗比当结，由子青来作。”范正春自明白，其意缓和，便道：“是了此，不觉天色暗下，今日比拼，于我做结。”罢乃提笔，自书一首，众人瞩目看去，上云：“史提卷封尘墨色，厉晓成败荣辱失。巨册沉寂兴亡途，万篇淡留古今迹。当代犹味前朝人，前朝已知后世事。如何性喜妄清谈，未与万卷深友谊。”众人皆以为然，是道：“如何性喜妄清谈，未与万卷深友谊。”
四下瞩目，落日余辉，天色暗来。四人向归，城门处，还马马行。于高士谈别，问得住所，挥手相兹，行之城内。已夜暮四合，独此灯火通明，笙歌不停。饮食小摊，叫卖美食。大街之上，车担浮铺，点卖茶汤。又沿街头盘，叫卖姜豉、膘皮子、炙椒、酸儿、羊脂韭饼、糟羊蹄、糟蟹。复担架，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腊肉、细粉科头、姜虾。再过瓦舍，多有营生，货药、卖卦、喝故衣、探博、饮食、剃剪纸画、令曲，煞是热闹。三人观之勾栏，见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招徕观众。又见红纱栀子灯侧，一招子道此张七圣演。三人无趣，再行，杂剧、滑稽戏、讲史、歌舞、傀儡戏、皮影戏、魔术、杂技、蹴鞠、相扑，各色皆有。
至丰乐楼，谓汴京酒肆之甲。入内，见饮徒千人，异之豪华。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致登顶楼，下视禁中。零客书此，叹汴京富华，憾不可见。又叹洪、宇文二人，因隋炀一论，而生嫌隙，自乃无趣。诗叹：
世人皆存各心肠，肚囊终隔皮一层。
因道生隙区小事，为缘相解自应当。
且言后事如何，君尔瞧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