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馥冰的梦里有一个黑头发的少年,他的头发像墨一样黑,又极其厚重。
早些年他是蘑菇一样的发型,后来他剪了寸头,他才发现这个少年皮肤是那么白皙,眼睛是那么黑亮。
那年他26岁,和一个13岁的小孩成了朋友。
那年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带着妻子女儿搬到了老家,老家房子冬冷夏热,妻子每天都带着烦躁。
他却自得其乐,想起来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做父亲的人,把孩子丢在亲戚家,自认为饿不着就算尽了心。
在乡下呆了两年,孩子灰头土脸长到七岁,他的络腮胡和头发一样长,自然卷的发质让他一根胡子卷三个弯,孩子喜欢摸他的胡子,虽然那个时候他的胡子总是灰扑扑偶尔还带几块草屑。
老家整个村子里都是亲戚,每天扛着十米长的牧鞭去放羊,鸡棚后是草场,远山是天然的牧区。李馥冰走在羊群后面,领头的是他那条老黄狗。
日头高高挂在天上,耀的他睁不开眼,可还是忍不住朝天上看去。
那天,远山和天际的连线中他第一次看见了雄鹰,不知道有多大,不知道有多远,远处二叔挥着羊鞭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小孩一样大的鹰,叼羊!快把羊往回赶!”
李馥冰挥起长鞭,长鞭在空气中震荡出让人心惊的响声,老黄狗凶狠的把羊回赶,李馥冰走在羊群后面,一边甩着鞭子一边忍不住兴奋的回看。
妻子的不满愈发强烈,他本就没想过结婚,年轻时候他不仅没有做父亲的觉悟,更没有打算对这段被安排的婚姻负责。
孩子七岁的那一年,妻子几乎隔天就带孩子回城里,李馥冰知道,她是去讨好自己的父亲。
对此李馥冰不屑,却也默许,毕竟他知道,村子里的学校是什么水平,因为他就从那里出来。
妻子孩子不在的时候,他就喜欢提着酒去草场看星星,满地草香,遍地可席。
他正计划着买几匹马来养。
他晃着步子回家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了样,浓烟,火光,热浪在铁栅栏里汹涌着扑向他。
鸡棚的草顶冒着烟,数千只母鸡在里面扑腾乱叫;羊困在圈里四窜,老黄狗站在羊圈外狂叫。
乱了,乱了。
酒意一下醒了大半,他颤抖着想打开栅栏门,门只是虚掩着用一块石头顶住。他伸手去开,却发现门烧的烫人。
后院的四叔穿着线裤,光着膀子出来,两人远远的对视了一眼,四叔嘴里的烟掉在地上。
“着火了!二冰家着火了,水闸拉开!”
李馥冰冲到羊圈,木门刚被打开,老黄狗就像离线的箭窜进羊群,发狠的把羊往外赶。
李馥冰也不闲着,住房旁就是鸡场,他却路过房子跑到鸡场,拉开门,燃烧的粪便味羽毛味烤肉味,鸡毛上冒着火星,每只鸡都在单个的笼子里,怎么办、怎么办?
他再次折返回屋,找到夹剪,最后看了一眼屋子里的设施,又转头冲了出去……
火烧了一夜,李馥冰胡子没了大半,消防车来的时候,只剩他躺在烧黑的炕板上,望着蒙蒙亮的天。
老黄狗完成了使命,死在了马路边。
李馥冰妥协了,举家投奔了父亲。妻子开始怂恿他向父亲请求到家里工厂上班。
他去了,父亲同意了,工厂却倒闭了。
那一年他29岁,昔日的狐朋狗友如今都在为了家庭奔波,看着7岁的女儿脏兮兮的像个野小子,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责任。
29岁才开始决定脚踏实地为了生活的时候,却无奈的发现自己身无长处。
三百六十行无一精通,他还记得六年级辍学的时候,父亲让他去厂子里铲煤,那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系统学过的手艺。
五叔开着豪车回来,西装革履风光无比,五叔送他一条领带,跟他说你也可以。
回到家,李馥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镜子系着领带,白汗衫配上歪歪扭扭的蓝领带看上去不伦不类。
和狐朋狗友的散伙饭上,李馥冰又看到了两年前的小孩,他长高了不少,剪了寸头,眸子星亮。
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楚……楚什么?
李馥冰想听清楚些,梦中的他却越走越远。
接下来,生意失败,五叔卷钱跑了,那时他身上还穿着不太合身的白西装。
那时的白有些发黄,他的领子上还系着五叔送的蓝领带,他已经学会把领带系的端正。
他脱力般跪坐在异乡的马路上,公文包倒在一旁。
离家两年,记忆中女儿还是假小子模样,再回到家,女儿扎着奶奶编的麻花辫。
父亲没说什么,母亲抱着他,哭着说回家就好。
原来父亲一直养着点点,那条他和那个孩子的狗。
当年的孩子如今也已经成年了吧。李馥冰卖了当年他喜欢到不行的摩托车,换了辆三个轮的。跟陪他买车的发小自嘲,三个轮的开的稳。
于是他做起了自由的三轮车司机,每天热衷于送女儿去上学,女儿的态度却越来越疏离。
李馥冰安慰自己是青春期提前,直到有一天听到她和同学的对话——那是你的爸爸吗?
不是,我妈妈托他来接我。
三十一岁的他再一次叫上了狐朋狗友喝闷酒,KTV里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他却一个人在角落一杯接着一杯。
直到一打啤酒放在他面前,一个陌生中带点熟悉的声音响起:“够喝吗?不够还有。”
他抬起头,当初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却依旧眸子星亮,带着激动欣喜。
少年掏出钥匙打开那扇带着锈斑的防盗门,五年前他的摩托车停在楼下,五年后他的三轮停在相同的位置。
少年看到三轮车的时候眉毛一挑:“你的摩托呢?”
李馥冰挠着头,笑着说着那句说烂了的话:“三个轮的,开着稳。”
少年把钥匙往鞋柜上一丢,李馥冰往屋里望了望:“你妈还没下班?”
少年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别想了,我妈不会回来了。”
李馥冰一愣:“为什么?”
“她结婚了,房子留给我了。”
自此李馥冰很少回家,因为家里有一个随时发疯的母夜叉准备拿他出气。他也不再去接送女儿,到点了就把三轮往高中后面一个偏僻的小胡同一停。
少年很少讲起自己的父母,他一个人好像也过的自在,对李馥冰这个混吃混住的免费司机也没什么表示。
李馥冰做菜的时候,少年在茶几上写作业,上面密密麻麻的乱码,是他这个小学没毕业的人死也看不明白的。
倒是有一次,少年提起了他的父亲,他说这个父亲只存在于母亲的回忆里。
15岁的少女偶遇了弹吉他的街头艺人,男人是个金色长发的老外,眉骨突出,眼窝深凹,鼻梁高挺,薄唇一开一合,弹的是鲜有人知的墨西哥三步杀人曲。
那个年代更为人熟知的应该是自由飞翔或者月亮之上。
少女一入爱河,浪子却温存之后远走他乡。
李馥冰看着少年的黑头发,心想他应该是遗传妈妈多一点。
梦境就像放映机,往事历历在目,却不能一一细数。
眼皮沉重的开合,朦胧中看到床边站着一人。李馥冰想起来,小宁把他摁在床上把了他的衣服。
想到这他立马站了起来,发现站在床边的就是小宁。
小宁勾起嘴角笑笑:“醒了?”
李馥冰摸着脖子:“嗯……嗯。”
小宁:“梦到什么了?”
李馥冰:“那可多了,也不能都跟你说。”
小宁:“从头到尾说一遍,一个细节都不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