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我入了许乔望神识,提先与他断了一切的口头交流。
有些事想想还是要承认一下的,比如我是第一次应下来要做这档子幺蛾子事情,又比如这等幺蛾子事情实际并不得三界允许。
这是一件要破戒的事情。
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我探着许乔望未加隐忍的情绪,流淌着的平静让人不觉记起那不动的忘川水,我一时间百感交集——他作为主要当事人已是如此,我却心绪不稳地这样没有出息。
我暗自叹一口气,从他识海里结印封了他的神智,兀自提先退了出来。
没了神智的许乔望让我悬在空中,从孙猴子那里偷来的一小截筋斗云被我垫在他身下,终于排上了用场。
他头蔫蔫地歪在一边,神情却很宁静。
我定定地瞧他一会儿,略一狠心,手掌往他胸口处一掠,将他三魂七魄反手勾出来,天魂地魂生魂先聚成一线,在他天灵盖处盘旋反转。
我揪起袖子小心翼翼地单独将生魂拿捏起来,放在月光底下看了两眼。
他这束生魂在仙山养的不错,这时拿来用……再合适不过了。
恶灵积了怨气毁楚南歌生魂,许乔望执意要救本就万难,加之已入寒冬人间生气渐薄,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粉毁他的生魂,以得来的碎魂做匙,以其余两魂为引子,渡走楚南歌周身死气,补她余下的生命。
也就是我先前对许乔望说的万劫不复。
也是为何我不愿应这一出糟心事……
可又毕竟是应了。
这事不能细琢磨,一琢磨就更加愁眉苦脸,我苦恼地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肘子,疼的一咧嘴,再一打量楚南歌愈发惨白的脸色,心里更是一抽。
“完了。”我心想,“还想着要拖点时间好歹让这王八蛋晚点咽气……这会儿可真是由不得我了。”
…………
楚南歌周身这时莫名地漫出了些死气,大抵是她生魂将要被毁尽,那怨鬼心愿将了。
这死气来的猖狂,八成是不知道我什么来历,漆黑的框出个乱七八糟的影子来,打着卷地朝这边吹过来。
我神色一正,白花花的袖子一挥,手心里甩了点亮光出来,将这些垃圾东西逼退回去,逃回楚南歌身后去了。
我烦躁地一抓头发,只好将心思放回许乔望这边来,抓着他生魂的手紧了紧,一扭头另一只手从虚空里携来一只泛白带刺的骨刀,瞅准时机稳稳地朝着生魂扎了下去。
生魂几番飘缈,几缕余韵轻飘飘地绕上我的手腕,分明地碍不着我发力,我长痛不如短痛地一旋刀柄,看见半空里的许乔望锁眉落了一滴冷汗。
我看了觉得眼疼,因着没有退路只好将骨刀往深处送了送,顷刻间,原本灵动纠缠雾蒙蒙的魂魄没了踪影,零碎地成了些银灰色的碎粉。
我登时懵然,回神后顾不上去探探许乔望声息,连忙招了小西风将到处都是的灰粉拢起来。
他的天魂地魂正在手边,我冷眼一扫,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单手一招,和面似的将这三团开水揉搓起来,另一只手单手又结一印,引着月华从阴云之后泄下来,缔结成束,顺带着将它们送进楚南歌面门去了。
有许多黑气被从她周身赶出来,紧接着就让月光吞噬了。
又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点星光掺进了月光里,而后又散落下来,认路似的回到我身边来了。
是先前我放在许乔望身上的荧点。
这时夜风适时地一动,我周遭却皆是轻盈,没有哪个人的衣袂扰了轻风,也没有哪个人的羞怯乱了星云。
我终是探着楚南歌渐渐汹涌起来的鼻息了。
我也明白,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许乔望了。
…………
我为了渡这么几两生魂,基本上是落了个身心俱疲,当即就地一坐,连脸色都僵了。
可是万事竟还真就都有个万一,我还没来得及苦着脸想想苦命的许乔望或者乐呵着想想这命大的楚南歌,负罪感跟满足感还没掂量出个一二三四,天有不测风云,一道乌黑的闪电竟然从头顶划过去了。
我让它黑得一个激灵,手一撑地竟找出力气跳了起来。
真是史诗级的完蛋完蛋完蛋!
这须臾间的工夫,竟就真的卡着点将楚南歌拉离了死期!
这黑闪电又叫恶神,地府上等鬼差收魂摆谱专用,虽说寻常凡人并不能瞧见,吓个周边的妖魔鬼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重点就在于鬼差收魂专用。
果然不远处的院墙飞快地陷下去一圈,飞叶清风都在这时静止了。
我游离三界之间并不受制,有些伤脑筋地搓了搓手指,兀自忧愁着应当怎么给老阎王一个交代,更何况这会又气力虚弱……若是真的来一个不讲理的,岂不是擎等着挨打?
正这时那块陷下去的墙面终于被撕开一角,引魂灯打头探出一点幽若的寒光,当差的鬼使不慌不忙地踱步出来,大概是已然察觉出来楚南歌生气异常,才方站定便怔了一怔,青黑的一双眼睛已是朝我这边扫过来了。
我将被抓包却是欣喜若狂——好巧不巧!来的竟是白无常!
要知道这地府鬼差千万,我能说上话的也就是常混台面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黑无常行事老练,牛头马面是块唱双簧的材料,就属白无常手快嘴毒,相处起来还算有趣,也好说话些。
脚不沾地的白无常一脸不爽地飘到我跟前来,张嘴便是要严刑逼供:“你这是又整了些什么幺蛾子!”
我嘿嘿傻笑着回问道:“怎么的这么赶巧刚好是你来此地。”
白无常斜了我一眼随后搔搔头,语气有点不大自在:“本来应当是老黑当班,我见他要收的便是许乔望那老情人,临时就跟他换了。”
哦对了,我当初就是托白无常打听的楚南歌。果真还是多亏了我本人远见卓识。
想到这我飞快地眨了眨眼,仍然十分诚恳地夸奖道:“你这事办的可真是漂亮!”
白无常抬手一扇我脑门,瞪眼道:“还嘚啵,你倒是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伸手一挡自以为有理,当即“嚎”了他一嗓子,“本姑娘做好事来的。”
我想了一想,又偷偷摸摸地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白无常略一迟疑,慢慢凑过来。
我抿抿嘴,小声在他耳边问:“生死簿你能让我改改吗?”
白无常:“……”
白无常:“是不是孟婆拿勺子给你脑袋杵了个窟窿又把你扔出去淋雨了?”
我反手作拳就要抡过去,被他敏捷地一手抓住,顺便抽了手边静止住的一片树叶,拍到我脸上来了。
我:“……”
使完坏的白无常好整以暇地拍拍手,又拍拍我脑门,先“嗯”了一声:“仿佛是完好的,没窟窿。”
我将他的手抖下来,骂道:“你个王八犊子到底帮不帮忙!”
白无常也瞪眼,“你倒是说说哪来的劳什子忙得上杆子改生死簿的?!合计着阎王那老王八蛋骂的不是你是吧!”
我一瘪嘴,许乔望干的那些事七七八八地落在嘴边,想说却说不出口,后槽牙一咬,更加地委屈起来。
“哎这是怎么了?”白无常让我吓了一下,原本的伶牙俐齿磕巴了一下,“那什么……哎,不愿说就不说了!”
我抬眼,“成交!”
白无常一咂嘴,又有点后悔,“你好歹跟我说一声天理伦常你违了吗?”
我觉得他有点傻,“兄弟,我要改的是生死簿啊,你说能不违吗?不违我折腾你干嘛啊。”
白无常嘴角抽了抽,情不自禁地一搔头,到了最后也无可奈何,只好慢吞吞往袖兜里一掏,掏出张破烂泛黄的纸来。
我熟知地府套路,一把将这纸夺过来,手心里窜了团火就地烧了。
白无常看不下去似的遮了遮眼,我不管他,将冒出来的火星子勾了勾又绕了绕,脸盘子大小的生死簿终于在面前成了型。
白无常故意找存在感,重重地在我跟前叹了口气。
我不耐烦地把他推开,手一抚虚空将书页一页页掀开,将神识融进去再一定,再一垂眼。
楚南歌的名姓正在眼前。
看开了的白无常又一番凑过来,道:“你果真是要动她的手脚。”
我匆忙“嗯”了一声,飞快地咬下了右手手指一口皮肉,就着血怼到书页上去了。
白无常纵使眼尖,也让我激得懵了半晌,才方回神被一把把我手抓过来,又赶紧将生死簿收到眼前来,看一眼抽一口凉气:“加了这可不止一年两年寿数啊,你可真是能耐!”
我收回手来舔一口手指止了血,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悄悄的。”
白无常盯了一会我的手指,又看了看我虚弱的脸色,后知后觉的感慨道:“为了山上一个凡人,你何苦至此……”
我透过生死簿漫下来的火星子盯住他的眼睛,轻声道:“许乔望在生死开外的仙山参了十年……仍然决意作这一遭大死,我只敢在软的时候捏他,讲正理又讲不过这位少爷,仙山的那红袍子老头又是那样欢喜他……”
我顿了顿,淡淡道:“毕竟我与他还有十年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