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无力回天的白无常絮絮叨叨地又骂了我几句,双手一合,将那金光灿灿的生死簿又揉搓成一张其貌不扬的废纸了。
他见我半天都不挪窝,便一拨我肩头,“你还要干嘛?都这样了还不回去吗?”
我有些迷茫地眨眨眼,突觉偶遇救星的这点喜终于过去了,一时又悲从中来。
他沉默一会,又说:“十指连心,你既然拿手指头的血给楚南歌改了死期,有仙力相护,阎王想必也不会轻易发现……我这边你就更不必忧心,定不会卖你的。”
我点点头,冲他笑了笑,“多谢你……你要回去就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再待一会。”
白无常愣了一会,口头应了,却没有走远。
我看着他上了墙头,映着清晰的月光,终于现出他真实的轮廓来。
白无常与黑无常是血亲兄弟,模样确有相似,只是他兄长眼角下垂他眼角颇挑,脸色又更加惨白一些,两眼下生有泪痣,却莫名不显邪气只显丧气。
不过也兴许是这时得了他的恩惠,刻意地打眼里收了他三分鬼气。
这么一看,月夜白裳,竟显出些公子哥气质来了。
我捧着半边脸走了一会神,一招袖子顺手将白无常来时定格的时间拂开了。
在我头顶悬了许久的枯叶如同被细水的涟漪激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落到我脚边了。
我脚下一顿,提步走到正昏迷的楚南歌身边,将地上的薄灰一推,盘腿坐下了。
…………
墙头上阖眼养神的白无常大概察觉出我想干什么,收在暗处的手动了动,替我把楚南歌所处的这处处小院与外头隔开了。
我很懂地回了他一个笑脸,终于听见身边传来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楚南歌睁开眼,正把我的正脸给瞧见了。
我挤出待人接物的一个温和笑脸,先一步开了腔:“你醒了啊。”
楚南歌显然让我吓了一跳,许乔望口中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活泼几乎已经在她身上留不下什么了。
她先左右张望一会,才谨慎地点点头,好在原先灰暗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些,生硬地道:“你是何人?”
我看在她大病初愈,的确怕吓着她,低头略一思索,真假参半地笑道:“我乃天上一颗侧星,今日下界走私事路过许家宅子,记起先前有人有事相托,就顺道来探望一下姑娘。”
楚南歌:“……”
这样的鬼话我觉得她应当是不会信的。
我只好又揪揪头发,露在袖子外头的手一挥,招了片院子里刚落的叶子,又惨兮兮地一叹气:“那便实话与你说吧……你这陈年老病就是我方才治好的。”
楚南歌死死盯住我刚握住的那片枯叶,神情本就有所松动,耳朵又灌了我这一通说辞,身形一颤就欲要给我下跪。
我“哎”了一声内心直呼“夭寿”,终于觉出这姑娘真的有些吓人,赶紧上前一步将她扶住了。
那厢楚南歌已是落了泪:“方才是我鼠目寸光不识上神来历……得罪上神,上神既是说了受人之托……那人……那人可是……”
我假作沉稳地一点头:“是许家许乔望不错。”
此言一出仿佛解了什么束缚,楚南歌两眼一糊,泪水匆匆地落下,可是细看表情,她又几乎是木然的。
她八成是真的欣喜过一瞬,可似乎也不知能有什么话好说,只好碎碎地道:“多谢上神……劳烦上神了。”
我淡淡一点头,神情如常地扯谎道:“许乔望对你心意深厚,只是前些日子行了些好事,方入了神籍下不得界,我官大他一头,稍自由些,看他痴情,便替他下来给你带些话……”
这没打草稿的谎话终于打了艮,许乔望一心急着要魂飞魄散,又哪里曾留下过什么话呢……
可是楚南歌一双晶亮的眼睛正在眼前,我天目从她身上一扫而过,见她眉目间有光点遗留,再细细一探,兀自眼前一亮,悄悄笑了。
我道:“他说,他欠你一场正经婚礼。”
说完我趁她愣神,将手伸至她眉心,缓缓地拉出一抹莹白色的明亮丝线来。
楚南歌不明所以地盯住我的手……我不大清楚从她的视角能不能看到这一束光,便只一沉思,一手将这亮光甩出来,另一手将白无常撂在一边的引魂灯隔空招过来,丹田一沉灵气一聚,还不等墙头上的白无常喊一句什么,引魂灯已是发了功。
我与楚南歌眼前的亮光不断地拉长伸展成个光圈,遮住了眼前半个天幕,画儿似的现在眼前了。
我瞥一眼墙头上瞠目结舌的白无常,亲昵地拉起楚南歌的手,拉着她走近了。
有淡淡的说不出出处的香气从光圈里钻出来,像是裹了腊花的荷叶,又像是冬夜里的冷月沁寒,我细嗅一口,扭头对楚南歌笑道:“这是我仙山上的气息。”
平日里上个山不是满肚子坏水便是茫茫不知所然,这般在人境一经体验,反而是倍加怀念了。
这是许乔望留下来的仙山记忆。
我对许乔望心心念念的人说:“这是他留给你的……兴许,他是想让你也看看他。”
…………
我带着楚南歌进了许乔望留下的记忆。
地点的确是在仙山,但由于他十年来没换过衣服,我寻思着若是单看模样,怕是认不出这时是什么时候。
楚南歌大概也有点紧张,攥着我的手紧了紧,还冒了点汗。
正这时,那不知道哪个年份的许乔望从山下回到山腰,手里抓着一根细长的树枝。
那树枝颇为眼熟,我一时没顾上颤颤巍巍的楚南歌,灵光一现顿时惊奇地仿佛脑袋冒了泡泡
哦,这是我缠着他要名字的那个时候。
楚南歌不知这陈年旧事,才方见到这一团当年的幻影,脚下便是一个踉跄,原本还只是细流的泪水也起了波澜,在她单薄的脸颊上肆虐起来。
可她却像怕这虚假的许乔望听见一般,死死得咬住自己的下唇,拼了命地不愿发出一点声音。
我见状皱了皱眉,许乔望留下的毕竟只是一团虚影,她这时的所作所为……分明是扰不了什么的。
可我却没敢开口。
兴许是因着我并不知晓,她将许乔望放在一个什么位置,她又以怎样一种心绪看待这一出虚幻的相见。
又正巧了许乔望这时留下的记忆在我离了仙山之后,于是便自己也敛了思绪。
那个时候的许乔望不知为何比如今更显沧桑一点,他兜兜转转地找到一处大石头下的阴影,在他写的那三个字跟前蹲下了。
楚南歌眼睛一刻都不肯离了他,却在看见“楚南歌”这三个字的时候,自己也呆愣了。
我出言解释道:“我先前八卦他的老情人,他珍之慎之,偏要这样才愿意。”
楚南歌骤然在这仙境得了我的音息,恍惚一阵,终于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温声细语地道:“想来此地……就是他现在在的地方?”
我料想到她会这样问,忙不迭地一点头,权做是让她放心。
那头许乔望身在另个时间全然不受影响,他安静地坐下来,握着没扔掉的棍子,将自己亲自写的三个字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框起来,而后自己轻阖上眼,极缓地笑了一笑。
楚南歌莫名脸颊绯红,闭着眼的许乔望不知是不是恍有所察,苍白的面皮上也飞上了两抹红云。
我听见许乔望轻轻地说道:“方才游姑娘一时玩心,却也确乎使我非常想你……”
清风无意,朝菌晦朔相继死去,许乔望守这情痴二字,却似是要守到无期。
他咬咬下嘴唇,又说:“我……似乎还欠了一场婚礼。”
我猛一挑眉,眼睛又眨起来没个完了。
这干的仿佛我与许乔望有过事先串通一样,也真是某种程度上的奇也怪哉了。
反观楚南歌,这位姑娘不知我其实是个骗子,毫无察觉地与我对看一眼,眼里仿佛有光。
许乔望扯了一下嘴角,继续说:“我先前看先贤圣人的诗词文句,可做经典的地方总是常有风花雪月……先前未走情路之时尚不知其中的厉害,本来以为是矫情的事情,现在想想,反而有些嫌你来的晚了。”
楚南歌维持着笑着的模样,泪如雨下。
我略有感动,试着参了一下她的心智,登时如遇淅沥小雨,转身又是奇景变幻,寸寸都戳进心窝里。
许乔望两手一合十,兀自深深地将头埋下去,“到现在还是没能拿出件定情信物。”
而后他由蹲转跪,在仙山山腰的苍凉云间睁开眼来,含着薄薄的雾气对着虚空,无比虔诚地三番叩首。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替他默念。
一拜神佛保她三世无忧。
二拜日月祝她笑颜常驻。
三拜因缘……让她别再记挂一个名叫许乔望的乌龟王八蛋。
…………
我带着楚南歌回了许家的宅子。
某种程度上,或许许乔望也算是还了一些过去欠过的债,顺便也算了替我圆了给楚南歌扯下的谎。
楚南歌在短短那一段回忆里哭过笑过,这会儿反而平静许多了。
我对她道:“先前我托人打听你,他们总说你并不似许乔望所讲的那个你……许乔望也说希望你能过得像以前那样,过成他最喜欢的那个样子。”
跟许乔望待久了,果然就得把自己变成个骗子。
楚南歌脸上泪痕尤在,仍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轻快地道:“还总劳烦你操心,他自己那样好好的还要啰嗦,也只好遂他的意了。”
我几乎本能地一笑,似乎确是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她若是能放下他是最好不过……可她若能信了我扯下的谎,那也还不赖。
我于是终于与她道了别,“你大病初愈还不宜受寒,此时又是寒冬腊月,还是要多加休养,我不便在这里多留,这都快要天亮,也要回去了。”
楚南歌通情达理地往旁边一让,眼里难以抑制地有些惜别,“多谢你费了心思来看我一眼……以后定也是没什么机会相见,只能劳烦你多照顾照顾那位少爷了。”
我应了一声一收袖拂去白无常先前设下的结界,冲楚南歌略一点头,引魂灯一杵地,飘飘然走了。
然而却仍然没有走远。
这会儿我落脚在不远处一枝树杈上,早就先一步隐了身形,非常肆无忌惮。
旁边同样肆无忌惮的白无常叼着一根来历不明的牙签,歪着嘴问:“你怎么还不走?”
我极轻地笑了,也并没有去迎他的眼睛,“我觉得之后应该还会有些事情。”
果然神识才刚融进小院,就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
是楚南歌方忆起来的记忆。
这里头许乔望神情温润,待她总揣着一把笑意。
……兴许,姑且可以叫做是甜蜜。
我于是做贼似地蹲在孤零零一朵枝桠上,参了一整套名叫许乔望的世俗朝夕。
对了,许乔望仿佛还欠了这姑娘一场飘雪。
我一笑,在天亮的时候,指使着白无常给青女传了个信,给兰溪的年关要了一场洋洋洒洒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