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后来茶馆的小老头老板寻出来,把那把可怜巴巴的油纸伞归还给了呆头呆脑的梁听雨。
事实上小老头本身只是想出门凑个热闹的,结果正要出门正看见这伞孤零零地卡在桌凳之间,又想想看热闹之心人皆有之,兴许失主也是茫茫人群中一颗爱凑热闹的苗儿,于是就顺手带出来,顺眼把这清秀好认的梁听雨瞧见了,也就顺手还了。
梁听雨这会儿停留在白日见鬼的境界里,仍然顶着半脑门的浆糊,脸色浑浑噩的,愣是三棒子没打成一个道谢的屁来。
小老头看出他脸色发懵,本身就习惯话多,又自以为跟梁听雨颇聊的来,关切地道:“公子怎么脸色这般差劲,老头我只听说这地界来了一场驯马大戏,怎么的还把你给吓着了?”
梁听雨摆摆手,扯出个笑来牵强地道:“有劳您挂心……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老头盯住他的脸仔细瞧了一阵,毕竟经历事情颇多,于是一拍他肩头,自认为将话题一转,“今日真是净撞见些青年才俊,小公子你这头四个字都占,梁公子那头就吃亏些,占个青年与俊,才气就不大能上得了台面。”
一脸愁云惨淡的梁听雨正要缓缓,又听得这一遭“梁公子”,脸色眼看要绿,又好在有些脑子,眼珠一转问道:“老板您莫不是与那位少侠先前相识?”
“岂止是相识,”小老头一路引着他回到茶馆,颇为眉飞色舞地酝酿一番神色,讲戏似地道:“我与这位梁少侠相识时日可算是十分久远,他回回路过总要去我那里吃些茶水,性子又如此豁达,相当对我胃口,于是常常也有来往。”
梁听雨见他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其实本来也是不愿随他回他那要做谈资的茶馆的,但是又想想已然找不见踪影的……陈泽倾,他叹一口气,附和几声,又挤个笑脸出来,背起手卡住那把小白菜似的油纸伞,随着老头回茶铺去了。
…………
小老头大概对于自己能真的拐个乖巧孩子回来也分外激动,亮着眼睛给梁听雨倒一碗茶,又絮絮叨叨地道:“你也不用瞪着这么大一双眼只看,这个看在你赏面儿,不收你钱。”
梁听雨毕竟是为了听他讲事才来,实在怕他再喋喋不休,赶紧把茶碗捞起来,一口干了。
老板满意地一点头,又一捋他摆设似的小胡子,把抹布往一边一推,伸手在旁边的江河分支上一比划,道:“那少侠姓梁,叫梁听雨,听着是个颇文生气的名字,只怕是江湖路走的多了,难免带点戾气,倒似乎有些隐居的性情,老头我分明都与他相识时日这么久了,只晓得他走回路时总往山间去,怎么都不知道他家居何地。”
梁听雨心头一动,“他一年之前可已在此处现身?”
老板一搔下巴将眉头一拧,“应当是没有的。”
梁听雨眼神动了动,他将视线压低一点,轻声说:“那陈……他是来干什么的?”
小老头听出他打的那个艮,脸面上浮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确乎是没想对地方,眨眨眼反问道:“公子难道是有什么旧识与梁少侠生的样貌相似?”
梁听雨大囧,动了真气地连连摆手,忙扯了个未加雕琢的谎,“没有没有...只是看少侠他面善又心善,行事风格也利落……是想要结交来做个朋友的。”
老头将脖子耸得嘎嘣一响,大概是信了,“那小公子贵姓?”
“……”正牌的梁听雨在这种时候当然是最没有话语权的,他搔搔头抹去一滴冷汗,只好矛盾又艰难地道,“晚辈……叫陈泽倾。”
小老头“哦”了一声,啧啧嘴琢磨两圈,“文人果然是会起名字。”
梁听雨悄悄叹一口气,回了一个干笑。
小老头:“那如此就管你叫陈公子了!”
“不敢!”梁听雨急急道,“还是……还是叫小公子就好了……别人也都是这样叫。”
老头眨眨眼,“这样啊,那也好。”
老头继续说:“老头我虽然一年之前未在这里见过梁少侠,但想必他应当在南梁的哪个山沟沟里过过一段日子。”
梁听雨:“此话怎讲?”
老头看他一眼,给他续一碗茶,说:“我虽说一年之前未在此地见过梁少侠,初见他时他也讲是初来乍到,可总觉得他对这里十分熟识,各处小路小巷都绕地游刃有余,很是熟络,倒像是在这里常住的。”
梁听雨略一怔动,越发察觉出此事的并不对劲,半天却没能说出话来,“那……那……”
老头一笑,“他身上怕的确是有些事情的。”
梁听雨愣愣看他,湖上有薄薄的雾升腾起来给他做了背景,托得他眉目淡淡神情温温,碗里茶水也升起些白气绕进去,长辈身上经风霜历寒雪的苍老寸寸铺开来,显得他越发地真实而善意起来。
老头慈祥而诙谐地动动眉毛,“走江湖的人披肝胆拎侠义,用情深用情也长久,他既是不愿讲,又是年轻人又是江湖人,让他自己找地儿养伤就是了。”
梁听雨莫名不知是会了谁的心意,颇有感触地轻笑一下,轻声地换了称谓,“前辈是觉得少侠他旧时心病不得医治,才悄悄然将原先的自己藏匿吗。”
小老头骤然成了位前辈,眼纹纵横的脸颊舒展一番,十分洋溢,又忙不迭地点头,“正是这个理儿,我在这南梁与他算往来亲密,不留神之际他也露些端倪,像在刻意模仿些什么人,虔诚又小心翼翼地,怕不是多年挚友,便是心中爱人。”
…………
后来梁听雨将那一碗凉透的茶,捧了许久。
茶老板偶尔来些生意,也并不赶他,由着他占着小店铺的一处犄角旮旯,思索他并不清明的过往和将来。
我当时在隔壁山头与那儿的山君抓漫山野兔抓得险些疯魔,暂且歇歇时才想起来极敷衍地拿小纸符去探探他的处境,探过之后才一挑眉发觉这厮半天并未挪窝。
从我这头来看,梁听雨似乎非常想要把这一天耗成一摊烂泥。
虽然阎王讲过要我莫要多管闲事,我与梁听雨又算是初识,毕竟不大熟络。
可我实在不想白来这人间的山头抓这一天兔子,毕竟这活计有趣是真,费劲却也是真。
于是方收好纸符的我当场掐了个空当,把山君往兔子群里一扔,把那一群白毛球甩在身后,跑了。
初见时的确能看出梁听雨执念怪深,又是个杵在老阎王嘴巴子里的离奇身世,我不想揽事的确不假,却也实在不想错过什么好戏。
总之我找到梁听雨时,小伙子终于扔了茶碗挪了尊臀,看样子打算要走了。
我看他身边有个神色慈祥表情有趣的小老头,两人似乎关系良好只方才屁大一点工夫就混出了些交情,有些意料之外地眨眨眼,当机立断地躲进暗处甩了一张字符,甫一触风就化成一摊飞灰,往小老头后脖颈处飞去了。
我捡漏的小本事的确又派上了用场,风把飞灰送回来的时候,眉目也渐渐渐渐地现出来了。
…………
那头的梁听雨正杵着要跟茶老板道别,他并不知道我的突然调头折返,本想着与这位和气的老人家简单道一句别,之后黄泉人间,他也能踏实地多带一份情谊。
结果先说话的却是小老头。
不过小老头还真不是跟他道别,他就是方才吸了点纸灰进去,这才把我刚翻出来的那点眉目给记起来了。
小老头说:“我看小公子对梁公子似乎也颇为上心,不知是不是真心想要交这么一个朋友?”
梁听雨将出的话头往回一刹,倒是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他的确是想去见见陈泽倾的,不论是为了或许存在的阔别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反问道:“您知道他常常游荡何处吗?”
小老头一捞他肩头,给他往人群深处指了个方向,“那头有个挂着大牌匾的百年豆糕店,左拐进个小巷子,里头有个平头百姓家小孩上课的私塾,梁公子隔三差五会去看看孩子,我估摸着今儿个路过应当也是要去那边,小公子你若是清闲,不妨就过去看看。”
“私塾?”梁听雨眨眨眼,“江湖侠士乐意跑私塾的?”
小老头咧嘴一笑,“那可不是,要不然说这少侠不愿走寻常路呢。”
梁听雨听言点头,打定主意起身要走,甫一站稳又有些懵然,他余光处一团白光一闪,恍然心绪竟已捏不成型。
他突然觉出些许错失前尘的不知所措,慌张却极轻地问道:“私塾……私塾应当是个什么模样?”
“啊?”小老头也让他问的有点懵,“先生教书学生扎堆?”
梁听雨莫名升腾起一股隐晦不明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急切情绪,表露不出,埋于胸口,压得千斤重。
他心想,我得去私塾。
他几乎是自己说给自己听:“我想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