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梁听雨方回人间并不认路的时候,清闲寡淡小有痴傻,且自在地一塌涂地,如今好容易有了些眉目认了个去私塾的路,终于小心肝砰砰跳了两下,好像这才找回些当时在忘川河堵人时候的完蛋德行了。
我回来护送得这一点进展,于是也心安理得地把刚坑过去的山君小兄弟抛到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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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老板不小心落下又让我徒手揪回来的那撮记忆真的就是一截开关,仿佛那话一出口,梁听雨不单心弦紧起来了,居然都开始在这地头认起路来了。
这倒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
毕竟对于梁听雨,由于阴差阳错损了命格的原故,尽管他本人并不是什么生性话少来去神秘的物件,也算是揣一把十分平等的深意,外人不知晓的,他自己也雾里看花,不甚分明。
可他却十分接这南梁的地气。
南梁是毋庸置疑的小地方,城郊处绕水却荒凉,城中虽有小湖,却碍在雅客极少,因而也并不热闹。
可是不难看出的,梁听雨喜欢这地界。
尽管从他性情来看先前日子似乎的确过得很小,我却几番揣测,他气质毕竟不同俗人,没准是个大隐隐于市的草根人物,不曾想竟是这小地方的一颗名不见经传的地头蛇。
原来他打南梁来。
这地界不是由我所选,也不是如他之意,莫不是真的凑上了上天高兴佛祖开眼?
总之,我开始觉得梁听雨似乎也没有那么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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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梁听雨果然没能走错一条岔路,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地,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绕了多少个角,找着了一处破败的小院。
这实在是个老旧的地界,周边野草都染满了土黄的颓色,鸟雀在屋顶却过活地十分自在,若是细细探耳,竟然也能从院子深处听出一些熙攘的热闹来。
是跟闹市孩童嬉戏不太一样的,年纪更大些的更懂事些的孩子间的玩闹。
梁听雨睫毛轻轻地动了动。
我一直跟他跟的很紧,甚至只是隐了身形,呼吸吐气都是在他身边,可他明显心神不宁,先前才方能看出的有些跳脱的心性,现在仿佛都已经失去了。
何况这位公子心乱如麻至斯,估计是已经忘记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我这么一个完蛋的东西了。
然后他就仗着这山旮旯荒无人烟,干了一些跟他皮囊并不大相符的事情。
比如他在这处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特地来回张望了几圈,直眉愣眼地一咽唾沫,一蹬地咔一声扒住那堪比他高出二尺的墙顶,两条细胳膊却果真使不上力,又对着下方的草丛垫着气儿蹬了几脚,眉眼终于耷拉下来,将哭未哭地挂在那了。
我让他这气质转得有点换不过脑子来,看得忘川时候那个到处抓人的影子在他身上分分合合,有点眼晕,好巧不巧地一哆嗦抠坏了脑门正中央的一颗痘。
可我又实在怕他挂一天在这丑了吧唧的墙头,讨不着什么甜头就打道回府,虽说一贯是不大喜欢干涉什么初识之人的是是非非,可是就命格和运气来说,梁听雨无疑是个特殊的。
我已入神格,谈不上再去信奉些什么,却毕竟职务所涉皆是轮回命理,于是习惯性地顺遂天意。
兴许,这一遭回来的梁听雨,就是借了什么上天的欢喜吧。
…………
梁听雨在墙上挂了半晌,再蹬腿发力的时候,莫名地,脚下竟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不明所以地收了收胳膊肘,竟一不留神将自己拉上墙顶,颇有了些身轻如燕的意味。
路过墙头的小风吹在他脸上,吹得他有点找不着北。
没等他反应出个一二三四来,一转头正要再去纠结如何落地的时候,手边又不请自来了位竹节的旧梯子。
梁听雨:“……”
他终于开始觉得这事有点惊悚,然而脸上也终于露出点恍然,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仙子在后头守着了。
我窝在他斜下方的影子里,约莫着此事已经差不多少火候,又弯腰捡起一片枯叶吹一口气甩手化金,扔飞出去别到他腰带上去,抬手将眼前光景一顺,自己便又是到了千里之外了。
据说后来,梁听雨左右找我不见,乖乖地顺梯下坡,潜进去了。
依他所述,这小院不可貌相,内里收拾地还相当齐整,曲径通幽草木相依,竟有一番风丽。
他后来对我说,他当时心里想的是:“这地方若是细细品味,心中竟有一副深情。”
便是情之所起不由已,便是风月之前不藏情。
可他的那点独自流露没能长久,没等他多瞅几眼这处他才刚刚认定的风雅,一个嫩而不奶的声音就从身后搭了腔,“莫非公子就是新来讲周易的先生吗?”
沉稳里甚至透着些稚嫩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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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听雨转身之后,预料之中地看着了一个颇干净清秀的男娃娃。
娃娃十一二岁的模样,身量还算瘦长,前额已将近他的胸膛,却仍然套了一件并不合身的白衫,神色里倒是含着几分读书人的架势。
梁听雨是喜欢这样的孩子的。
可是他现在就是被这样的孩子抓包了。
二十几岁的人该有的世故这时一股脑地蹿上他天灵盖,让他几乎想扒个瞎就给认了,可奈何嘴皮子十分支吾,不大听他的使唤。
娃娃却似乎本身眼睛不大清明,好一会儿才将他的脸面看清,端出来的又是好大一份子诧异,“咦?”
梁听雨云里雾里地眨眨眼睛。
娃娃几乎有些欣喜地道:“原来您就是画里的那位先生呀。”
孩子冲他行了个不明不白的礼。
别的暂且不提,画这个事似乎是有点戳梁听雨的心窝,戳的他差点提不上下一口气。
毕竟,画是情俗雅事。
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沟土屋的情俗雅事里。
梁听雨该想的通,脑子却实在打结,想不大通。
好巧不巧,这时拐角之后传来一个清晰又有些耳熟的男音,“平儿?”
也不知这点耳熟是因着今日闹市有遇,还是往日宿命所羁。
而自己找上门的梁听雨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步,太阳穴一刺掉了一粒冷汗。
听他说,后来他让腰后的一朵金光卷了出去。
我留下的金叶子终于发了功。
…………
听说被卷走的梁听雨被卷进了院外杂草丛。
听说院里的平儿觉得闹鬼了,院里的大侠觉得他傻了。
反正杂草丛里的梁听雨左脚勾右腿原地一缩,怂了。
我事后想想,觉得似乎是应该理解理解他。
他迷失之后抉择轮回,心智方未寻回,就随我回了这一故地——悲喜在这里,身陨却也是在这里。
他来找的还不是别人……
——是他生前的悲喜。
是他两隔的过去。
那会儿在山疙瘩上叼草的我还尚且大咧,没想着这么情深意重的层面,只因着收回了那片倒霉的金叶子,一融神识见了梁听雨的那副怂样子,心情并不美丽。
“我可真是去了他的老大爷。”
当时差点撂了挑子的我这样想。
可是草也喷了石头也跺了,撩了裙子将自己蹲成了一只没皮没脸的大蛤蟆,终于也撒不出别的气了,挠挠头把叶子往耳后一别,该管的却还是要管呀。
于是我去把草垛子里的梁听雨拉出来了。
…………
那时候我怕一不小心骂的太狠喷太多吐沫星子,身边又没有别的什么干净草能现叼,只好对金叶子下了嘴。
身边的梁听雨背着手靠着树,手指偷摸地抠着一块树皮,样子怂怂的。
我剜他一眼,撮着嘴愤愤道:“一个半大孩子顶着双半瞎的眼都能将你认出来,你不用膝盖想想他思你思得得有多么露骨,怎的就是不肯叫他瞧一眼!”
挨了骂的梁听雨翻了个身,改成拿头顶着树了,像条伸懒腰的土狗。
他蔫蔫地看了我一眼,几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游姑娘你也想想,白日见鬼这种事,叫你心心念念的人来做主角,这日子还过的下去吗。”
我有点觉得他的让我想大概也是用膝盖的。
他念经一般地,失了原本带平带仄的调子,平平淡淡地道,“现在好像终于明白失去了什么了。”
曾经花了时间去深爱的东西,以这样的巧合,似乎是重新结了缘,拿得了一点不知是惊是喜的心悸,可若是细细想想他是拿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一句心心念念,心里便又只剩下心疼了。
他认了来这一处山旮旯的路,但是仍然没能认领回曾经的曾经。
这会儿他倒是看起来像个优柔寡断的书生了。
然而我心疼归是心疼,自觉却仍然有理,叉着腰理直气壮,“那你周折一番回来,不本来就是为了见见他的吗?”
梁听雨笑出点不如意的苦涩来:“是啊。”
他说,“可是现在又怕吓着他了。”
我无言之余,在凋零的落叶之间,恍然听到了什么东西一点点碎去的声音。
他大概终是开始伤怀,他已然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