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梁听雨拼死都不愿意愧对的东西。
即便是到了这会儿。
其实以梁听雨这样的性子和处世,我并不觉得他经历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场面,而纵使并不轰轰烈烈,可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应该本身就是细水长流的小日子更来的深刻和难以释怀吧。
他大概也并不急着要我的回话,因为他知道的,就从我又似太监又似老母亲的殷切,我定不会拒绝的。
我于是在小亭的栏杆上坐下来,看着梁听雨渐渐大起胆子,趁着他对象醉得人事不知,小心翼翼地托起那一张睡脸来,又故意把我挡在身后,不知干了什么幺蛾子事情。
八成是少儿不宜的。
我揣摩着时机,适时地出声打断,“你就不打算让醒着的他见见吗?”
梁听雨:“呃......”
“而且,”我又说,“我不打算在这儿——这种逼仄的地儿听你的陈年故事。”
梁听雨飞快地眨眨眼,没大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低头抠抠指甲盖儿,明人不说暗话,“你想想这就近有什么宽敞的地方,咱们去那儿唠。”
这给陈泽倾的飞来横祸,我不干。
而梁听雨又飞快地眨了眨眼,他似乎先是松了口气,可想想没法待在那样一个醉鬼身边,又十分不舍。
我有心治他,咬定了不换地界就不听。
我心道,“就不让你陪个晕的,就叫你去见个醒的。”
梁听雨没有办法,只好听了我的,带路走了。
哦,他临走的时候,还顺走了陈泽倾船上的一副鱼竿。
...........
有杆没有饵的梁听雨傻了眼。
梁听雨还是找了个湖,相比之下,确乎更敞亮些,也有人气儿。
我把胳膊肘垫在护栏上,又将下巴垫在胳膊肘上,因着脑袋有些沉重的缘故,顺带着张嘴也麻烦,眼珠子往旁边愿者上钩的梁听雨一瞟,大咧咧地问他,“怎么?我看这地方离的也不是很近,这儿也是封着你俩的什么风月事吗?”
毕竟是人来人往,拿杆的梁听雨唇畔一抽抽,眼看要跳起来。
可是我八成又是问对了,因为他到底是没跳起来,反而把眼睛一垂,耳畔红了。
“......”我心道,“哇哦。”
他说:“如果初见是春社时候的乌龙闹市......那初次两心相意,应当就是在这里。”
我真心实意地“嚯”了一声,“就你们俩的这德行,初见和表白居然还分了两下地方?”
梁听雨张张嘴又抽抽嘴,终于苦于无话可说。
我又伸手一点他,“这没饵的生意,你要做多久?”
梁听雨倒的确不能是存心来钓鱼的,可杆却仍然没放下。
他头一次在我跟前露出了一点游刃有余的笑容,“我的那些个那么长的故事,您是想听我现讲的,还是想自己亲眼看带画儿的?”
我让他笑地一挑眉,“哟,准备得还挺全套。”
我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而后抱起胳膊翻身往护栏上一靠,“我先前听人讲故事,絮絮叨叨地,来回竟讲了约莫十年,你这边得这么地惜时如金......就不劳烦您废那嘴皮子了。”
——天朗气清。
..........
那时候梁听雨二十岁,是二十三岁的三年之前。
二十岁的愣头青,以他的这种修为,似乎是比其他年纪更来的凶猛一些。
于是他在二十岁时第一次跑了远路,从他原先蜀地的洛川......居然不是本土的江南人——一路向上,最后到了南梁。
好在他不是自己瞎窜,带着他志同道合的一位周姓书生朋友,正赶上南梁的春社。
蜀地的小伙子能知道江南地方的春社是干嘛使的?笑话,当然不知道是干嘛的,这二位风风火火游湖荡水吟诗赋字,直到好晚了终于想起要歇个脚,到主街一望——
嚯,好家伙,这不是都没睡吗。
愣头青梁听雨和梁听雨的愣头青朋友激动了。
这位周兄弟眼看着到处摆起小摊,以为是当地的什么集会,又想起他们这一路散财散得厉害,当即犯了小聪明。
他伸手一勾搭梁听雨肩膀,痞子似的咳了一声,“听雨啊,你看你出来一趟,还要给孩子们带些新鲜东西,这地方又如此热闹,行囊里揣了这么些字画,不如就在此处换些钱财。”
哦对了,梁听雨那时还是个误人子弟的私塾先生。
梁听雨皱皱眉,“人家都是书画大家的字画才值钱,你我二十郎当岁,没阅历又没名气,哪能靠谱。”
周兄弟从袖子里掏出一副扇子,“啪”一声展开了,“哎,听雨你这话就不对了,千里马求的就是伯乐,何况这种事儿,字好不就结了,好歹咱俩也是两届的乡试第一呢。”
这话倒是说的没毛病。
梁听雨也果真被说动,俩人找了个空位子安排下来,随身背着的字画依次摆开,竟还算是有些排面。
其间就有那么一幅“明月入怀”。
据他说这写于他走的那头天晚上,将要出关,才刚历一场小雨,忽而又山风瑟瑟,凉却吹不大动衣摆。
他说天也不大亮堂,黑云遮月,不甚明了。
人,尤其是文人,常常喜欢在空旷的地方伤今怀古,思前虑后,掬一把悲戚泪。
梁听雨不是特别愿意掉眼泪的人,更何况身边跟着兄长一般的朋友,到底也就没太矫情,可仍然不碍着心事重重,连连叹气。
周公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从行囊里揪出笔墨来,当即默了一遍乌夜啼。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太匆匆啊太匆匆。
可是后来啊,周兄的诗默完了才将收起来,梁听雨就莫名觉得周身明亮。
甫一抬头,云竟走了,露出了底下因着临近十五,颇为圆润的月亮,和并不吝啬的月光。
是那种柔和的,洗净铅华的明朗。
顺带着也照进心里去了。
也是那时候,梁听雨决意去南梁。
水乡。
............
由于梁听雨说过他男人先前过活地更为浪荡,又说他那幅字就是葬于陈泽倾之手,我那时几乎断定了,此人当是个街头霸王没错了。
因而陈泽倾头一遭从他识海里现身的时候,我看得几乎有些戒备。
可出乎意料的,是个有礼貌的登徒子。
甚至还挺得民心。
年轻些的陈泽倾沿街不停歇地打着招呼,本只是路过,随眼一扫,瞥见了文化人们摊子的一个边边——正是放着“明月入怀”的那犄角旮旯。
——梁听雨念它颇具意义,并不大想将它轻易交付他人。
陈泽倾当即一挑眉,将路过的脚步和心给收了。
他一副侠客心怀,虽说本身对书画没什么研究,品评不了这字本身的好坏,可登时却仿佛与字的主人通了心性,过往不易叫月亮左右一敛,囫囵吞了。
坏了,恰动心弦。
少侠将眼再往上一抬,摊主两位,左手边这位是正经的文人相,脸色偏丧,举手投足间礼数颇厚,含蓄而老成。右手边这位似乎稍年轻些,眉目生动而鲜活,脸色瓷白,双目含水。
一眼经年,倒似还愿。
他瞎猜那字出自右边之手。
倒是猜对了,可他到底烧它干嘛啊。
总不能因为这陈兄弟毕竟是个登徒子?
登徒子觉不出我从后来的时光中暗里窥他,冲梁听雨极为和气地伸出了一只手,“这位公子可愿与在下,一并去送盏天灯?”
............
梁听雨先前是不觉得他能开口搭个讪的。
毕竟这位一看就不像是什么正经文化人。
那时他不晓得放天灯是个什么花样,这时的我也不晓得。
周姓的那位是个不算太楞的,主要他二人站摊也站了许久,面前来来往往不是独男独女就是同性结群,周兄弟不像梁听雨,他到底年长些,历过一点风月事,去的地方也多些,隐约也就觉察出这是一个什么款式的当地节日,什么款式的当地习俗了。
他赶在梁听雨搭话之前,赶忙笑眯眯地横插了一蹄子,“那什么啊这位公子,我俩都是外地人才初到这地界,跟您也是初次见面......不大合适吧?”
梁听雨不明所以,傻站着看。
陈泽倾倒是话多还会点变通,他转向周兄弟笑了笑,“这位公子说笑了,自古天涯最难寻知己,我看那位小公子的字颇有江湖意气,才想邀他来好好聊聊的。”
这话可说的好生客气。
“何况,”陈泽倾觉出梁听雨的些许动摇,将眼神朝他眼里一定,敛裾蹲下唇畔一勾,将那幅“明月入怀”抄在手里了,“这诸多作品里,在下最是欣赏这一幅——想来小公子应当也是相当宝贝它。”
梁听雨万万没想过开摊的头笔买卖能落到这么个他欢喜的小白菜身上,好悬劈手要抢,终于吱了声,“回这位少侠......这幅字的确很讨小生欢喜,本就是在这儿占个地方......您要不就......再好生瞅瞅别的......”
这话陈泽倾自然是乐意听的,也自然是不买账的,他当即小媳妇护绣包似得就这幅字护进怀里,从袖子里掏了锭银子,丢给老周了。
少侠说:“果真是知己!英雄所见略同!”
哗,好一个英雄所见略同。
原来就是这么拐到手的。
梁听雨随着陈少侠上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