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听雨就算是当地乡试第一,一带私塾先生,也不碍着确实是个傻孩子。
他好容易答应跟人上街,又在这里滔滔不绝地谈时势,聊的还是庙堂而非江湖,天晓得他那股子江湖气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他要是敢对着我这么碎嘴,一准早让我打成棵绿豆芽了。
陈泽倾却依然笑得像偷着鸡了的黄鼠狼。
看着挺贱的。
八成梁听雨也觉着他笑得挺寒馋,可他待人接物又习惯性地礼貌,只好笑着问道,“都是这会儿了,还不知道公子您姓甚名谁呢。”
陈泽倾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声“公子”,似乎十分有钱,顺手在路边给他买了一把糖糕。
突然得了吃食的梁听雨:“......”
梁听雨:“你......”
陈泽倾回给了他个笑脸,“在下陈泽倾,也才在南梁将将盘踞一些时候,算不上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小先生怎么称呼?”
梁听雨眨眨眼,“梁听雨......蜀地人。”
陈泽倾淡淡“啊”了一声,带着点嬉皮笑脸将话音一转,“不晓得你们那的江湖坛子水深不深好不好混啊......”
梁听雨:“???”
依他那个狗屁不通的尿性,这会儿寻思的应当是:“这人是什么毛病?”
反正指定是听不出来这人深了里面是什么意思的。
陈泽倾似乎也不急着他非要懂,颇大度地笑了笑,忽而伸手绕过他的脸颊,在他肩头的头发上揉搓了一把。
我眨眨眼看见了,突然觉得,这个人胡乱烧纸还没铺没垫平铺直叙,可在一见钟情和用情方面,却似乎是个人才。
...........
愣头青却仍然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我只能原谅他,因为陈泽倾原谅他。
毕竟是个愣头青。
我觉得陈泽倾是怕吓着他的。
我不晓得陈泽倾是从多小就开始深知世故,至少他极会看人,也护人护得很小心翼翼。
想想先前初踏进院子时梁听雨毫无底气的那么一句试探,我大概就能知道的,若不是他生前爱惨了这么一个陈泽倾,对于天降的龙阳之好,他八成是介意的。
这位又浪又乱放火的登徒子可见也是下了功夫,才让愣头青踏踏实实地做了个情种。
这头让我揪住来回琢磨的梁听雨捻起一朵糖糕,囫囵吞了,许是味道不错,他后知后觉出了一点吃人嘴短,将糕点往陈泽倾那边递了递。
陈泽倾眯眼笑出一脸桃花,摆明了一副要勾引人的狐狸样,然而吃相却不怎么好看,塞得一边腮帮子鼓鼓的,满是乡土气息。
梁听雨莫名其妙心尖上软软的,带弧度地笑了。
他问道:“不是说是要出来放天灯的吗?”
他倒是先提了。
陈泽倾却不按套路接他的茬,也没准是想跟他多待会儿,“再走走。”
隐隐的有点吊儿郎当。
...........
等到他们真的去放天灯的时候,太阳已经冒头,只是并不亮堂,是个后半夜。
我这头的视角到处周游,也没能看出来陈泽倾是从哪变出来了个这么大个的纸灯笼。
梁听雨同样也是一脸稀奇,他对类似的传统有过耳闻,多是许愿之类,不免有些跃跃欲试,“要在上面写字的吗?”
陈泽倾那时也正当年少,又不是本土人士,好似对这门道也不多清明,只知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两三分都很囫囵。
他知道纸灯何处去寻,知道如何拐骗一同放灯的清秀人。
也知道如何四平八稳地从对面人那里讨甜头。
我这时候晓得了明面上的放天灯是件风月事并不稀奇,我好歹比梁听雨聪明一些,陈泽倾挑的地方偏僻,来时却并不少见佳侣纠缠相伴,郎俊女俏,相互胡乱央着,是实实在在的甜蜜蜜。
我于是更加觉得梁听雨是个瞎的了。
他还在真诚地攀谈古今,称兄道弟。
他心里似乎是蠢蠢欲动的,陈泽倾看他时的神采总与过往的同窗们不大一样,可他由着未遇过这种心悸,只觉得心里尖尖的地方分外热切,却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泽倾见他思索,递出一只杵形的炭笔,若有若无地与他手心触了一下,自顾自地换了昵称,“听雨要写什么?”
梁听雨不大自然地脖子一梗,好似被电了,当即手一抖将纸灯夺过来,字倒仍然是认认真真地写的。
——喜乐安平。
他耳垂红红的。
陈泽倾八成是看见了,笑得又邪又狗腿。
他就着梁听雨的手将天灯抖了抖,另一只手托着,也留了四个字。
——佳期可遇。
............
梁听雨那时见他落字,又一番来了兴致,也不急着让他将这愿望放出去,先兀自品评了一番。
梁听雨说:“我以为你是个纯的江湖人。”
陈泽倾笑了一笑,与他凑近一点,大概也不介意跟他多抖露些什么东西,打趣道,“这哪还有什么纯不纯的。”
梁听雨眼尖瞧见他怀里一份书卷眼熟的边边,仗着正离得近,陈泽倾又不防备他,揪住那一角顺势就揪了出来。
正是他那幅宝贝得不得了却惨遭打劫的字。
终于拿着了赃物的梁听雨颦眉,“你一个会写字的,赏字倒似乎不怎么门儿清。”
陈泽倾:“......”
他一股脑往前凑的时候肯定没料想过这么个情境吧。
不过他转正经倒是转的也快,飞快地咳了一声,“小时候家风还算正统,习字什么的都是让逼的。”
他想想又续上话音,“你也别嫌弃我赏字的能耐,那么多字里头,我还就是独欢喜你的。”
梁听雨张了张嘴,虽然我知道以他的能耐指定不能把这暖昧回复地多么漂亮,可这时仍然卯着劲,想听听他说出个什么豆来。
而天光明灭,黑鸦路过,忽而带下一朵亮星,火红的,竟转眼就到眼面前了。
别人家的天灯时遇不济,怕是写的愿望神仙不收,掉下来了。
陈泽倾不愧为个敢独自上街的少侠,不经意一抬眼瞧见了,只慌了一瞬,当即把跟前的梁听雨往怀里一揽,转身抽出个什么顺手的东西横着扫出去,当头将那颤颤巍巍的灯打下来,掉进不远处的枯草堆里了。
认真盯两人眼睫毛的我让横飞来的这一带火的么蛾子吓得一哆嗦。
大难不死的梁听雨不自觉“啊”了声,陈泽倾顺势将他松开,又垂眼一打量,眉上一跳,眼梢也吊起来了。
我顺着他的眼看,他腰上剑是他的剑,身边人也是他的人。
哎等等.....
我跟这陈泽倾同时“嘶”了一声,梁听雨怀里的那字呢?他刚才甩的到底是个啥?
受害人梁听雨已经奔着草堆去灭火了。
…………
等陈泽倾沉着一口气把火灭完的时候,别人家的天灯已经黑成粉了,自己家的那幅字画也一并就剩下了个杆杆。
梁听雨将那杆的长短大致一比划,沉思了。
“那什么..”.陈泽倾临到阵前,原先盘算好的甜言蜜语只得改了口,“这烧的也是巧..”
梁听雨朝他转过头来,拿一双极亮的眼睛瞧他。
陈泽倾不敢看他的眼:“春社....年轻人就喜欢整些稀奇的,烧上个把个信物,图个吉利。”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那玩火尿床的古老传统,登时精神抖擞。
呵,真的才有鬼。
梁听雨却似乎恍然开了窍,极轻极淡地反问道:“什么样的年轻人,烧的什么样的信物?”
抬手反将了一军。
陈泽倾纵使好似是传统意义上的万花丛中过,也仍然呆了一刻。
而后,就敢将眼睛对上他的了。
“两情相意的年轻人,”他说,“定情的信物。”
梁听雨笑笑,受下这另一记暖昧了。
陈泽倾又一遭没得他的搭话,却是越发狗腿了,“可是怪我了?”
梁听雨脸上绯红一现,“这有什么怪不怪的.不过就是一张纸和几个字,再写就是了。”
万年的铁树开了花。
…………
我由于总觉得先前错失了陈泽倾讲的许多骚话,又因着早些时候见过二郎神君杨戬酒后耍疯......腾着云驾着雾到处骑狗,对醉鬼陈泽倾颇为稀奇也犯怵,于是提先支了一小片云彩,混在湖边的水雾里,好好提防点这位不熟的公子。
也是刚巧不巧这边爱情故事似乎将要皆大欢喜,小白云“咔”一下劈头闯进来,由着不会说话只能乱窜,没轻没重地糊在眼面前了。
我:“……”
我气上心头,简直气急败坏,心想这配对的二位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两手将小白云搓成一团,愤愤生吞了。
小白云纯洁无害,没什么味道。
可它带回来的画面就比较让人百感交集了。
我“嗷”一嗓子从梁听雨识海里退出来,只见仍然天朗气清,梁听雨一把钓鱼竿握的稳稳当当,更加毛了。
“你他娘的还在这钓鱼!”我方一抓住梁听雨衣领就是一口血盆大嘴,“你男人都快喂了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