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约莫是在年关头一天夜里害的病,第二天一睁眼正赶上过年,在正经吉祥日子里也愣是没能打起精神。
这样的日子梁听雨没处去请大夫,只能眼巴巴地忧心,好在周恒这种款式的书生没少犯过什么风寒杂病,支使着陈泽倾上山挖了几棵手头用尽了的草药,自己反而心稳神轻。
他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没把年味冲得太过寡淡,毕竟是梁听雨同陈泽倾过过的第一个年,左右无法看得太轻。
凡人总是把年关看作重头戏的。
这是三百来天的收尾,又是另三百来天的伊始。
得卯着劲把稀碎的霉运不幸锁进那些已经走过的时日里,让来年太太平平的,像拿到一副新生一样过活下一个整年。
周恒是在准备年夜饭的时候来了些好气色,不管是不是硬撑出来的精神,总归是有了些神采奕奕。
不过他老人家依然搭不上什么手,左右探了探头,分明平日里就不怎么进厨房,本要往陈泽倾把着的锅灶前横插一蹄子,叫梁听雨眼疾嘴快地劝去摆碗筷了。
在家里本是梁听雨下厨供给三餐,可他毕竟水平二流,虽然多少比周恒强些,但经他手的菜品没法细品只能充饥,先前住在书院的周恒常常蹭饭,原本打算听天由命能吃就行,可不巧捡着个陈泽倾。
陈泽倾的生平,在他们眼前始终是留着白的,端的不是神秘的架子,玩的是理直气壮的隐瞒。
初见时他是个侠士,常驻在隐于市的小地方,满怀抱着二分秀气二分得意,偏天遭遇了最衬他心意的梁听雨,便又能看出了是个敢舍敢弃的主儿,江湖人大抵都是这般性情。可他似乎又是个二世祖的少爷,平日种种拿来细思皆是证据,有一点小洁癖,上个树都要先护好外衣,满嘴骚话说得非常顺口,然而风花雪月却玩得不甚如意。
也是这么一位少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居家贤惠地好悬要赛隔壁晚娘。
陈泽倾厨艺一流,厉害地好似他先前其实就是位厨子。
周恒当时能答应留下他,这一手也可谓功不可没。
而周恒这会儿边摆碗筷边嘀咕,“这臭小子怎么跟活了三回似的。”
当了一回少侠,当了一回少爷,又当了一回伙房师傅。
梁听雨的住处就这么大点地方,不管哪的小风打哪来回刮,陈泽倾都把他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只把手头的锅一颠,说不出是在想什么,又把火生得更旺了些。
…………
等到年夜饭的时候,周恒由着这会身子更不如前,无可避免地喝大了,且这酒劲似乎上头地更加厉害,他老人家大着舌头一边张牙舞爪一边啰嗦。
“我……我告你啊!梁听雨这么个崽子,爷养大的!将……将近十年呢养了,早该给你们俩当个爹了!”
梁听雨和陈泽倾齐齐点头,“好好好是是是。”
周恒打了个嗝,“就净会扯这些没用的,什么年头的小屁孩都不好管,来听课的那些也是!听陈泽倾的都不听我的话!那个臭小子能念叨出什么道理来!”
陈泽倾挑挑眉嚯了一声,扭头对梁听雨道:“他还挺记仇。”
可这话一出,周恒那厢又忽而安静下来,无言之间竟已老泪纵横。
梁听雨一惊。
周恒顶着一脸乱七八糟的胡子委屈地抽抽鼻子,“今天这土豆丝怎么这么咸……真是......泪都给我齁下来了……”
他是个笨拙的长辈,分明没到长辈的年纪,倒是早已经习惯了操心,虽然仍然不知道怎么说话就是了。
陈泽倾本来勾着梁听雨肩头的手滑下来,不动声色地给他顺了顺。
周恒那两涓清泪留下两道泪痕,飞快地滑进他衣领去了,他大概也觉得自己看起来不太出息,又哑着嗓子咳了一声,“你二位年纪也不小了,陈泽倾是个路子野的,也不能总是窝在这儿,你们俩既然……都是两口子了,有空也出去看看,老陪着我在这将将就就的,别把朝气都折在我这里。”
梁听雨盯着他看了一会,大概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可是新年新气象,谈谈未来事也并不出格……
于是他正想说些漂亮话应下来,可是话到嘴头又黏黏糊糊,泄不出口。
周恒却似乎也没诚心要他什么回复,酒后难得清明的眼扫给陈泽倾,两厢一对视,反是陈泽倾面有愁绪,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
后来周恒走了,把那些态度微妙的话变成了先兆和前提。
他去世在元宵之后,正月十九,是夜里断的气。
他大小症状一直没断,年后便一天比一天清瘦,眼睛却始终亮亮的,直到元宵节的夜里才暗下去。
总叫人觉得他是硬撑着,非要随了北方的俗把年过完了才敢走。
梁听雨第二天叫他吃药的时候,人已经差不多凉透了,梁听雨开始有些无知无觉,轻轻“啊”了一声,药碗碎在地上时才找回一些清明。
陈泽倾听见动静进屋的时候,梁听雨正浑浑噩噩地蹲着捡碎瓷片,他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瓷片锋利的刃正巧将梁听雨的手指划开了。
梁听雨倒是没觉出疼,可是眼泪却在这时落下去,将血晕开了。
他留着无声的泪一扭头,门口陈泽倾的身形将清早的光割裂出明暗来,不偏不倚地将他圈住了。
梁听雨带着苦味冲他扯了扯嘴角,“你说,咱们把周兄送到哪去啊......”
............
周恒其实也不是本地人,他一辈子走了二十六年,是个并不长的寿数,他们那会儿没有战事,饥荒也少,几乎算是短命了。
他四岁随着父母来洛川落脚时,正赶上邻居家早产,孩子的父亲前些时候雨天走山路丢了命,那位病弱的母亲于是等来了新邻居的接济。
那早产的孩子就是梁听雨。
本身父亲命数在前,遇雨逢凶,本该是个忌讳,他母亲却偏生想让他名字里带个雨字,想叫他不是暴雨似春雨,平和安静。
周父拗不过生母的意,只好道:“那不如就叫听雨。”
听雨,万物春意入耳有声;停雨,云霁之后复苏晴明。
周恒扒在床头,安安静静地看着小梁听雨睁开眼睛。
那时周恒比梁听雨大四岁,他自小就是一副老成样子,几年之后带他耍时便像副爹样,又几年后长辈去世,周恒只好真的挑起长辈的担子,做了梁听雨的导师和方向,占了他整个人生的二十载,为他把一个人的独桥扩成两个人的小道。
后来他觉得当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另一个人,这两个人可以长久地从天明走到掌灯,可以经受很少的苦离就可以过好一生。
于是他撒手啦,临撒手前还要哄他们离这他要归魂的故地远一点,他不知道陈泽倾有没有本事大到能哄好梁听雨,那不如就让他们离伤心的地方远一点。
远一点,也就少想一点。
可要真的哄不好,即便立马就去北疆看了雪,面上的喜真几分假几分,谁也拿捏不准。
更何况梁听雨是那么擅长共情的一个人。
文人在本心里从不闭塞情绪,他浅淡无声的离别的落寞和苦迎进我心里,竟叫我也开始觉得该思念些什么人才好。
只是我在这种时候总是凉薄,思来想去,终究也没有什么念头。
可是我又不自禁地庆幸,幸好梁听雨身边还有一个陈泽倾。
…………
后来梁听雨非常地安静。
先前他母亲与周家长辈接连病逝时,他也才只是个将将懂事的孩子,周恒稳重,眼泪都在肚子里,他却不行,整日呜呜咽咽,只晓得他们是再也见不着了。
周恒很擅长哄幼时的他,教导责劝后再给个甜枣,板着脸却温温和和地道,“知道你难过,可是人总是要离开的啊,都不是土地公公,不能真的扎根在这儿。”
他又说,“有些人走了啊,就像是心头上的肉被割走了一块,叫人又疼又空,可是你总得看看别的人别的书别的事,找点别的什么把那块肉补回来,安安好好的,总不能让他们走了还要挂心。”
说这话时他多大?多不过十几岁吧?
梁听雨想着,渐渐又有些空茫。
周恒总是说,他当然也知道人啊总要离别,也知道离别啊又空又苦。
可是经了这么多人事才知道,离别竟是这样空,竟是这样苦。
苦到他哭不出声,空到他开不了口。
陈泽倾并不催他说话,他替他辞了给孩子们备好的私塾的课业,然后在夜深的时候将他在怀里搂得更紧。
梁听雨呼吸略一停滞,然后轻声回他,“……我没事。”
陈泽倾等着他的下文。
可梁听雨只重复道,“我没事。”
陈泽倾本可以像这几天的很多次一样,亲吻他的眉梢,放过他,悄悄地陪着他整夜惶惶无眠,可他又想起他以后又会继续地沉默。
鲜活惯了的人失去色彩,是会让身边的人心碎的。
陈泽倾捧住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的肌肤上触了触。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