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泽倾的故事里,方知人间百味。
可最开始的开始,他仍然来自南梁。
他那时确实是个少爷,自小顽劣,五六岁便可上房揭瓦,好在他外公在武学上似乎有些威名,连带着他在当地衙门当差的舅舅也文武双全,他娘一介闺秀,发起狠来也能揪住他耳朵拎他离地一尺。
无疑是个鸡飞狗跳却温和灿烂的童年。
只是缺个爹而已。
他姓陈是随了娘家姓。
陈泽倾大概那时在安稳点的时候也问过他娘,他都那么大个人了,怎么都没见过爹呢?
他那状似貌美柔弱的娘亲想了想,没再拿那些他爹死了诸如此类的话来唬他,“你就当你那爹是位狗屎,娘觉得他碍眼,找个地儿将他埋了。”
陈泽倾张张嘴,觉得闺秀果真是厉害,挤兑人都带着味儿的。
后来他继续地无法无天,然而天分上乘,不多时便无师自通了凝气聚力,他那二十好几岁还没个家室的舅舅乐呵呵地跟他闹了一通,嚷嚷着要收了他做徒弟。
他娘没唱反调,想着左右也是个皮猴,与其往歪了长,不如让她那根正苗红的兄长给修剪修剪。
假象在那时种下,仿佛好景会一直长下去。
转眼又过五六年,少年人的身量抽长,真的如新柳一样,长成身正影不斜的样子。
陈家的日子却日渐寡淡——
陈家舅舅陈远追查前朝罪党余孽途中,遇刺身亡。
他娘陈盈被南梁县太爷登门探望,她好久没见过如此阵仗,得知噩耗时竟落不出泪水。
只在人们散去后,独自流了一宿眼泪。
陈泽倾已然十一二岁年纪,玲珑心思并不痴傻,早已晓得死别的含义。
他那如兄如父的师父舅舅,以后只能在梦里见到了。
隔天,他母亲遣散了陈府上下家仆,有个做饭的婆婆已照顾陈家兄妹二十几年,死活不走,陈盈也重她旧情,便将婆婆留下了。
她娘俩失了最至亲的倚仗,本开始只去奢求安康,可旁的腌臜东西总会自己找上门。
那时正当春湖泛岸,陈泽倾独自在岸边遛弯的时候,遇见了个拦路的大人。
那人模样说不出好坏,是一副丢进人堆找不出的平常相,陈泽倾习武也有些时日,隐隐觉得此人气质有些锋利,可这股子锋利并未冲着他,他初生牛犊,自然也就不惧。
平常相问他,“小娃娃可知这南梁有一户姓陈的人家?”
陈泽倾心窍机敏,没轻易现了德行,反而问他,“南梁几百余户人家,陈姓的少说也要十几户,谁晓得你要的是哪一户?”
那人“哦”了一声,却也不气,“在下寻的是陈大人,陈远。”
陈泽倾眨眨眼,随后脸色有些阴翳。
他生得像娘,不言语时其实是一副脸色莹白的温和相,只是到底是个练家子,很有一番男孩的骄矜,也不愿去藏着,这会儿便凶巴巴的。
平常相窥他脸色,神色微微一动,他当然论不上去怕一个孩子,只是靠看面相也已然明白,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了。
陈泽倾盯着他看,“陈大人刚刚下葬,你是何人,找他做甚。”
平常相咧咧嘴角,这一笑便不怎么像个善茬,他道,“在下长生门左护法,聂贤。”
不等陈泽倾反应,他那凶兽一般的眸子已经看进他眼睛里,忽而下袍翻飞单膝跪地。
“恭迎少主归教。”
…………
聂贤后来仍然见到了他娘陈盈,张口便唤夫人,恭恭敬敬。
陈盈并不认得他,对这副称呼却并未生疑,她美目顿眯,“你是柳权兴的人?”
聂贤颔首低眉,不答反道,“大夫人前几日已然病逝,教主特派在下来此故地,接您和少主回去。”
“回去?”陈盈怒极,带着恨意一笑,“我早便当自己是遭了疯狗利齿,与他毫无瓜葛,十几年!熬到他发妻离世才想起我这旧妇,他可真是好大的脸面!”
聂贤大概料过她会如此歇斯底里,轻飘飘地道,“教主心里有愧。”
陈盈眉头拧着,却又笑了,“有愧?”
她同样轻飘飘地回,“传话都传得这样酸唧唧的,他可果真是神通。可惜他那算盘打错了,十几年了,我对他的心早就死了,他就算将心挖出来在我眼前拧出血泪,也别奢望我能再信他一回了。”
聂贤面对她的怒气无动于衷,“那就当作在下叨扰,改日再来拜会。”
他推开屋门,将被堵在门外的陈泽倾让进来,忽而唇畔一勾,又扭头道:“陈夫人,要在下说,陈年旧事了,您不打紧,可孩子才这么大一个娃娃,淌着魔教教头的血,您还指望这江湖亲他爱他?”
陈泽倾向来没有听他人墙脚的习惯,冷不防遭了他这一根毒刺,蓦地睁大了眼。
昔日根正苗红的少年郎,摇身成了魔教少主。
............
好似是要应聂贤许下的毒景,没再过多久,长生门教主独子隐在南梁的消息被昭了天下。
柳权兴仇满江湖,南梁渐渐不太安宁。
做饭的婆婆对陈家忠良惯了,日日惶恐,生怕什么恶人伤了小姐和孩子性命,常常心惊胆战,一点风声就要喘好一阵气。
陈泽倾反而沉下心,收起凌厉的江湖气,乖巧地敛回稚嫩的少年意,去讨他愁容满面的母亲欢心。
陈盈不傻,心事重重地揉搓着小犬相的儿子,捧住那张未张开的小圆脸,神情暗暗的,“倾儿,娘累你无法坦荡踏实地走完一生,是娘的过错......”
半大身量的陈泽倾回抱住她的胳膊,使劲摇头,少年的声音还不习惯沙哑,依然亮亮的,“娘分明晓得我身上淌着王八蛋的血,可依然待我这样好,孩儿已经感激不尽,哪还别有所求?”
陈盈又是以泪洗面,神色凄楚地扶了扶鬓角,她这时倒是有了些病弱美人的风韵,可她陈家的骨气到底韧性惯了,她渐渐息了泪,细眉皱着,继而思索起来。
她年少犯错,因果相扣终于到了今天的地步,柳权兴是千古王八蛋,可是孩子无罪,她已是亏欠了自己的骨肉,又怎能再将孩子的命数悬到刀尖上。
“倾儿......”她心里峰回路转,已经有念头从夹缝里走了偏锋,忽而有些释怀,“娘觉得你或许,该去见见父亲了。”
对于这个说法,陈泽倾没有留下过多的争执,他本已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年纪,可也太明白母亲苦痛和心病的来处皆是自己。
他只得点了点头。
陈盈满心宽慰,当夜就给长生门传了信,魔教办事也是奇效,隔天聂贤便又派人登门迎接。
陈泽倾见了他,神情冷冷的,“他怎么还不露面?”
聂贤知道他问的是谁,一如既往地打太极,“教主公事繁忙,思您心切,确实是想来亲自接您,无奈没法遂愿。”
陈泽倾本便是随口一问,冷哼一声,也不言语了。
聂贤对此倒颇稀奇,一个十几岁的前路未卜的孩子,竟然仍然将自己包裹得对外界爱答不理。
魔教长生门卧在往北极寒之地,路途艰远,陈家的婆婆仍要跟着,一行人老少皆有,估摸得拖个几天路程。
陈盈在马车里宽慰儿子,“你可还记得娘先前与你说过,外公年轻的时候,就是带着我与舅舅住在北边,北边你可晓得?就是冬天的时候就会落雪的地界,再有个不足半年,娘便也领着倾儿出门看看落雪。”
她已经许久没有同孩子聊过未来事,陈泽倾眸子亮了一亮,神采雀跃着应下。
他生来伴着陈家的风骨,又很有一番眼界,早已不把他那便宜亲爹当个物件,好似肯回教认个少主都是给了他们极大的脸面,只要他与他娘能相安快活,他那时是没有想过要实打实地看谁不顺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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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泽倾母子在长生门的日子里,意料之中的也并不能常常见到那传说里的思他心切的父亲,柳权兴似乎也不太想要见到他,只有偶有相逢避无可避时,才端着架子同他演一出父慈子孝。
陈泽倾的确有些像他的父亲,锋利的下颌线像,深沉似水的眸子像,装腔作势时的那种假仁义也像,陈盈每每杵在这二位身边见他们散这一出德行,每每喜忧参半。
一方面她乐得看柳权兴那副硬着头皮的憋屈样,另一方面她又担心陈泽倾真的像了柳权兴。
好在错身之后陈泽倾便适时地收去神通,仰头让光落进眼睛里,眨眼又是一名鲜活的半大少年,他在长生门已经待了一些时日,确实已经长了一些心机,但也不至于去随他那便宜爹的步子。
可他同时也心中生疑,柳权兴下了血本连早年私情都自己抖露出来,这么坑蒙拐骗来的儿子即便再便宜,也不至于只当作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摆设,聂贤早先还同他说过是央他回来继承魔教,合着魔教就是找滩烂泥来接管的吗?
陈泽倾心有百窍,思来想去琢磨不透,好在日子尚且平静,渐渐地,他也就长成青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