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陈泽倾十九岁,距离见到梁听雨还有两年,居于魔教长生门已经七年零三个月。
那时青年人的身量更加欣长,脸颊更加锋利了些,长相已然褪去稚气,更加地有些像柳权兴。
陈盈也过了七年的安生日子,她倒是没怎么变样,风月、光阴似乎都对美人更加温柔,倒衬得她的笑容更加和熙了。
只是她这半年来似乎总是见到柳权兴,陈盈年纪渐长,早有侠气刻在眉目,以往的恩怨差不多都割舍掉了,对待柳权兴也有了些好脸色。
即使柳权兴的来看看也就只是来看看。
陈泽倾已是青年,柳权兴毕竟大他一辈,虽是还当壮年,不知为何气力已经有些浮虚的兆头。
陈泽倾仍然不太在意他,有时会觉得或许人生需要一个即使是陌生的父亲,可心里又觉得总是该提防。
于是他借着少年时的底子,纵使早已没有什么人拿他这便宜少主当回事,他练起功来倒仍然当自己是个江湖人。
聂贤打他刚来没多久就见过他悄悄练武,没有声张,反而许着要教他点什么,竟不是扯犊子。
陈泽倾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干什么?您这位左膀右臂跟我套什么近乎?”
聂贤“哎”了一声笑了笑,他那时也长了些岁数,脸面宽了些有了些褶子,这时的笑容看起来竟顺眼多了。
他道:“怎么能说是套近乎呢,这教里除了你娘你还能跟谁亲近?当年还是我找到你的吧?”
陈泽倾抬眼看他,还是忍不住“切”了一声,“你倒是不整那些恶心巴拉的油腔滑调了,好几年过去了想好好做人了?”
聂贤没管他的阴阳怪气,眼睛弯弯的,“哦?听起来还是在怪我当年带你回来。”
陈泽倾瞥他一眼,突然就不想理他了,想着自己也不太怕他去跟谁告状,便兀自把他当成是空气,一遍遍地比划记忆里学过的功法。
聂贤安安静静看了他一会,“十好几岁了,今后的江湖路你要是都拿自己的脚印去摸索,你得多走多少弯路?”
这话陈泽倾听进去了,他收起架势,并没掩饰自己实打实的困惑,索性直着说了,“你当初拿着妖魔鬼怪的作风把我跟我娘骗来,现在又往我这砸什么好心?”
聂贤又冲他一笑,“也没办法啊,找多年前的旧情人和私生子这种事,听起来就像是该指派左膀右臂去办的事吧?”
陈泽倾将信将疑,仍然挖苦,“哦,所以你现在跑来找我赎罪。”
聂贤看着他的眼神顿时有些长辈气质,“也算是......我妹妹家也有个孩子,算起来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了。”
陈泽倾看着他不说话。
聂贤便兀自又道,“已经跟着她那情郎往南走了小十几年了......也不知道我那外甥长成了什么模样。”
陈泽倾实在不想听这陈年老故事,“好了好了你教吧你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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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聂贤确实在他跟前还像个人样,只是常常念叨他那已经远走的妹妹,他确实有些本事,时常吹牛说他比右护法还要厉害一点点。
陈泽倾仍然时时忘不了挤兑他,“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碎嘴,真不知道你老婆是怎么受得了的。”
聂贤眨眨眼,生气霎时弱下来,“哪有什么老婆......”
他道:“魔教中人总是这般伤天害理,怎么好祸害良家姑娘......”
陈泽倾也眨眨眼,“你们魔教不就是修习邪术到处嚣张一些吗?竟到了连你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聂贤张张嘴,忽而颇晦涩地瞧他一眼,含糊一应,复而装模作样地警醒他,“才多大点年纪,先把眼面前的日子过好吧。”
再后来,聂贤似乎教他教的更加卖力了,可是话却少了,陈泽倾起头喜于清静,再后来两厢渐熟,反衬得他成了聒噪的那一个,他便又开始稀奇聂贤的无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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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天,陈泽倾过了十九岁生日大约两月有余,再过不了几天便是陈盈三十六岁的生辰。
陈盈本没有什么过生日的习惯,可是三十六似乎是个吉利数字,她一天天接近暮年,眼看也有些老了,想想这奔波奔命的前半生,也就应了陈泽倾要给她过生辰的心意,日子渐近,她竟也有些期待了。
这天夜里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当去同柳权兴打个招呼,她跟儿子居于他门下已有好多年,还从未同桌吃过一顿饭,就算是为了这几年的供养,继续施冷眼似乎也不太好看,眼前正有个由头,不尴不尬时机正好。
她于是找去柳权兴的住处,天才将暗,可是魔教教主房里已然点了灯,陈盈目光隔着房门一探,虚虚地映着两个人影,一坐一卧,皆分不出身形。
属于柳权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他似乎是身上哪里疼极了,不停地伴着抽气,“就一定非得二十岁......差......差一天都不行吗......”
陈盈突然眉心疼了一下,本欲推门的手一收,耳畔皆是心如擂鼓。
......二十岁?
他在等谁的二十岁......
她顿时盯住这处宅子的后窗,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移步,同时听见房里有另一个声音轻飘飘地响起,“二十岁加过冠才是天地都认可他成人,少一天都不行。”
柳权兴咬牙挤出一句不甚完整的话,“我......本尊都养了他七年......只是要他换我些血......”
这话恍如惊雷,陈盈正透过后窗的狭缝看房里那点烛火,顿时被屋里的景象伤了眼。
那柳权兴披头散发满身血痕,满眼凶光若濒死,仿如野兽,他身旁坐着个书生打扮的人,脸色病白,说话时嘴角会带讥笑地勾上去。
她强行按捺着自己听下去。
“要他换您些血?”那书生又笑了,“教主,您说的可真是好听,您生的血疮都将要漫上心口了,您得要他多少血?”
说罢他又带着好事的笑容兀自感慨,“可惜了一个惊才艳艳的才俊。”
陈盈将这一通全数听了,霎时脸色苍白,她脚底仿若空了一瞬,耳边似乎有什么玉碎了。
原是这柳权兴自己作恶受了劫难,人已将死,身在魔教有邪术邪士相持,要将身上的脏血都弃了,要流着他的血的亲儿子换他的命!
她突然之间心窍全数通了。
那年被她唾骂了两年的负心汉怎会威逼利诱地找回儿子跟她;分明那时采花贼一样来过一场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后来却自败声名拿自己的情史给天下人做笑柄也要找回这么一个儿子。
她居然还天真地提防他是要将她儿子引上魔教少主的位子?
他分明只是不知受了谁的咒生了血疮,怕死极了却兜头想要活命!
她自己得是有多傻,竟要在这个奸人身上栽倒两次,竟会奢望他那恶鬼般的心肠能生出什么纯粹些的东西!
陈盈自嘲之意顿上心头,可她实在笑不出来,只好无声地流泪。
泪方至下颌,又顿悟距那送命的二十岁竟还有好些时日,声息顿时乱了,匆忙转身便是奔走,弄出了什么动静已经全上不了她的心头,甚至有些求死了......
只要能保住陈泽倾......
她脚底生了风,竟生生从山顶跑到山腰,气都哽在喉咙里,端庄了半辈子,亲儿子的房门竟是弓身撞进去的。
陈泽倾无疑让她的声势吓了一跳,见她眼眶通红,竟连脖子都红了一片,下意识想起身探探她的脉息,他娘却扑过去,跪坐着落泪了。
陈泽倾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登时急了,“娘!你这是......”
“倾儿......倾儿你听娘说,”陈盈哽咽着拼命地说话,生怕时间不够,“你赶紧走,娘知道你一直在山下练功!离娘越远越好,柳权兴他要杀你,他自己作孽要你替他受苦!娘对不起你!娘有愧,娘当年瞎了眼,拖累着你让你也要受这些罪......你跑不出长生门,明早回来娘要是不在了,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定要咬定了没见过娘!”
陈泽倾这辈子头遭听到这么难懂的话,如遭雷劈,一心只想否她,“......娘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能把你丢在这!我不走!”
陈盈摸摸他的脸,“娘说不定没被他们察觉呢,你听娘的,这个点本就差不多时辰该下山了,娘好容易跑回来的......”
她说着说着泪止不住了,流了满脸,“娘也不想跟倾儿分开啊......可是倾儿已经是大孩子了。”
她道:“娘从来不曾后悔将你生下来,所以你一定得好好活下去......”
陈泽倾红了眼,正对上夺窗进来的聂贤,聂贤脸色也不好看,劈手架起陈泽倾一只胳膊,“快走,柳权兴带人上来了。”
他心里正疑惑并不到时候,可是来的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却听陈盈对他道:“聂护法您带他走,就当陈氏谢谢你了。”
聂贤头一遭听她同自己这般客气,他晓得内情,竟都懂了,中年人心里疼极了,一格一绕将声泪立下的青年人制住,沉痛颔首,“是聂贤愧对夫人。”
陈盈坐直了一些,款款笑了,“您护好他,我就当作没见过你们。”
聂贤不忍再看,背上的陈泽倾已一口咬在他肩上,他又翻窗出去,匆匆从魔教的暗道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