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感觉被挤压了,气息不能流畅运行。我偷偷松了一下裤带扣。再跟上周围几位的节奏。
空调的降温能力太弱,徐老师一手指挥一手用小风扇吹脸。
我前排的张欣蓉扇着纸扇,风带着她的气味扇到我脸上,这是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的。不知为何,今天她扇风的力量太猛,或许是我们后排的确过于闷热。
她右边的短发女生陈纾排练前跟徐老师说要换到位置,调过来一个长头发的肖璨然;再右边是一双细长眼日系森女风的常书媛,她和闺蜜陆思捷站在一起,中间隔着那把陆思捷用来敲大腿定音的音叉。陆思捷今天奇怪,竟然涂了点淡淡口红,她的声音穿过口红出来之后,会带出色彩感吗?
“注意,注意了,你们要看我——”徐亮亮老师极富煽动性的指挥有些恍惚。
自从和在城堡废墟经历大梦一场后,我感觉自己身上有了一些非常微妙的变化,但是又不能很明白地说清楚。好像身体张开了,大脑思维限度也在扩张,整个人在不断地冲破以前的禁区,用极大的张力,在拼命地在向禁区外探索,但是究竟要探索什么,我浑然不知。但从外在上,我每天刷牙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并没有任何变化。
变化来自于同学们对我的看法,在合唱团里,本来我是无声无息、无人关注的成员,我们男低音部站在最后一排的左边,我又是左边的最左边,属于典型的学渣位置,也就是那种哪怕是滥竽充数,只是站在那只动嘴型不出声也没有关系的位置。但是最近几天,女生们看到我的时候总是会低头让开,或者休息期间几个人八卦的时候佯作不看我却忍不住瞥来一个眼神立刻收回,好像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她们发现了。
“兄弟,我好羡慕你啊——”在厕所,刘昊燃拍拍我,“最近桃花连连。”
“洗手去——”
“那个手机怎么样?”
“什么手机?”我奇怪。
“哎?你爸丢了手机你不知道?”
“没听他说。”我有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
“有个事拜托你——”刘昊燃把手上的水往墙上甩
“还‘拜托’这么文雅,不像你的词。”
“我爸没经我同意,就把我淘汰的一个iphone给了你爸。”他说。
刘昊燃的淘汰手机给了我爸。
我爸没骨气,竟然收了,一个破手机。
他没跟我们说。
“他不知道,我手机相册里存了好几个儿童不宜的垃圾图片,忘删了——”刘昊燃看着我。
“喂,站远点,小心滋到你。”
“兄弟,这下麻烦大了,万一你爸看到,再告诉我爸,我后面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你得赶紧帮我把那手机的图片和视频删了。”刘昊燃虽说不是故意伤人,但他富二代那种自说自话的语气实在招人烦。
我洗手。
“拜托拜托了——”他有一种愚蠢的天真。
可能是排练室太闷了,长头发的肖璨然在排练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引起了轩然大波,同学们一下子围拥过来,气氛比比赛时候还紧张。徐老师和后勤的张阿姨过来给她擦冷毛巾、掐人中,她终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但是没法站立。徐老师让刘昊燃和我把她抬到办公室,我刚刚弯腰去搀扶她,肖璨然挣扎着甩开我。我蹲下,让她勾住我的肩,她反而去搭在刘昊燃的肩膀上。刘昊燃手脚生硬,拽着她半拖着,和徐老师一起把她拖了出去。
教室里立刻喧闹起来,大家纷纷讨论着刚刚肖璨然晕倒一事的原因。过了半个小时,徐老师进门说:“没事了,没事了!”徐老师突然把目光投向我:“钟瑞——”
大家把目光全部转过来。
徐老师半开玩笑地:“都怪你!——”
“我?——”
“是啊——”徐老师说话大大咧咧,有时候你觉得她是艺术家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又像什么都懂。
“哎呀,都是月亮惹的祸——不提不提了,继续排练——”
排练结束后,有些同学去看肖璨然,回来带来一些信息,边说边看我。陆思捷和常书媛也在低语。
肖璨然的晕倒,是因为她瘦弱,跟我能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如果说有什么关系,那可能跟上一次排练后发生的事有关。
前天的排练改在早上,11:30我们排练完,徐老师说大家自己解决午饭。我们后排几个高年级学生在附近的新旺茶餐厅吃饭。吃饭间,陆思捷说起上海博物馆正在办一个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隔扇画展。她说东山魁夷的隔扇画是在日本奈良的唐招提寺里,这个寺庙本身就是国宝级的,是唐朝鉴真和尚东渡日本的时候亲自修建的。隔扇画由东山魁夷用了十年时间在庙里画就,现在是世界文化遗产。而且在日本一年中只开放几次,也不是想看就看到。所以在上海能看到他的画是太不容易了。
这么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趣,而且陆思捷还说一个中国作曲家根据东山魁夷的画意作了一个曲子《涛声》。她从手机乐库里找到,放给我们听,虽然环境嘈杂,但是我们还是能听出汹涌奔腾的海浪和一艘孤船之间互相搏斗和在搏斗中和谐的旋律之美。吃完饭我们约着一起走去博物馆。
我们这个合唱团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历史,十多年里面送旧迎新,走出许多的做音乐的艺术家。但是不管是毕业的还是在团的学生,我们的情感都非常好,像是今年高三的学生,已经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但是她们还是不肯退团,一定要加入我们这个暑期排练班。在去博物馆的路上,这几位学长兴致勃勃地说起要去毕业旅行的事,她们的初步计划是8月中旬去日本看长冈的花火祭,据说这是日本的三大花火祭之一,傍晚花火衬着夕阳余光,在长阔的河面上方闪亮,会把观者看哭。学长说得津津有味,刘昊燃还有常书媛他们都动了心,一心要加入她们的毕业旅行,兴奋得说个没完。
上海博物馆的楼下是一个法国艺术家绘画的展览,我们粗粗看了一下,没有特别的感受,直奔二楼东山魁夷的隔扇画展,一进门就看到展厅整体暗沉,射灯用微微的暖光把东山魁夷的画包围住,黑暗中呈现出光晕之感。让人不得不静下心来仔细观赏。
隔扇画沿墙壁展开,形成几个区块。所谓隔扇画,是指日本建筑中区隔空间的移门上的画,隔扇是用纸为材料糊制而成,日本文人就在隔扇上请名家绘画以示风雅。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长排隔扇组成的一幅画——《涛声》。画作让我们震惊,在一个宽屏的隔扇上,远处是青绿和蓝色勾勒绿意的海洋,近处,海浪开始拍打追逐,向一个海中的礁石簇拥而来,礁石体积并不巨大,却顽固扎根在海中,成为整个视觉的唯一中心,它沉默无言,大浪在山顶掀起,碰撞而成泡沫从石缝中流下,礁石上一棵柔弱的松枝歪向了风去的方向却倔强地伸展它的枝桠。礁石的黑色石面不动声色,似乎已经入定,倾听来自远处逐浪而来的海潮之音。东山魁夷的用色并不沉郁蛮狠,而是用一种氤氲之气,把我们带入到一种如入现场的想象沉思之中。之后的扇面上,海水变得平静舒缓,像极了交响乐中的柔板乐章。整个的一排海洋画面似乎有一种吸力,把展厅吸入了无边梦境之中。
我虽然不懂看画,但是在观赏的时候,它的画面节奏却让我感受到声音的节奏,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画作的声音,它和音乐之间竟然有很多相通之处。
现场的布置十分有特色,为了还原隔扇画在原来寺庙的相状,展馆设计人员还依原样在宽屏隔扇之间做出框格,把整体的画隔成了若干部分。甚至还在画面前都铺上了长条的榻榻米草席,恐怕这在唐招提寺里是和尚在此打坐的地方吧。
我看到身旁的陆思捷目光专注,静气凝神,好像已经忘了身在何处。
我怕打扰她,从她身边静悄悄走过。
再往后是雨雾和山林交融,朦胧玄思的《山云》,还有他创作的中国风景《扬州熏风》、《桂林月宵》、《黄山晓云》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同学们都已不见身影,展厅内除了几个驻足观赏的成年人,剩下的就是我和陆思捷。
陆思捷仿佛神游于山水,缓缓走到最后一幅,也就是我身边,看着《扬州熏风》雾气中的柳树,我一时恍惚,看着她白衣飘飘,感觉她就要走进去了。
陆思捷回过神来:“他们人呢?”
“都走了。”
陆思捷:“如果要让你进这里一幅画,终生待在里面,你要进哪一幅?”
“啊?”
“你愿意进哪一幅?”
我想了下,指着扬州熏风:“这里。”
陆思捷:“为什么?”
“这柳树中间穿出去,就有扬州早茶,还有扬州三把刀,吃喝玩乐都有。”
陆思捷笑。
“你呢?”我问。
陆思捷想了想,指了指《涛声》
我惊诧:“一辈子活在礁石岛上?修仙吗——”
陆思捷:“不挺好吗。反正选择的前提是不为吃喝发愁。”
“作弊,没说前提——”我说。
陆思捷:“你看出他绘画中的音乐性了吗?”
“没有。”我习惯性扯了谎。
她指指前方的展厅:“要不再看一会?”
“随你。”
我们又接着看了招提寺的鉴真文物展。
我们在一个制作极其精美的金龟舍利塔前停下,一个简洁造型的金色乌龟背驼着藤蔓缠绕的琉璃舍利瓶,瓶顶是精美雕刻的四方屋檐,整体金黄,一气呵成,似乎自成宇宙。
陆思捷看着金龟舍利塔,突然说:“那天我从咖啡馆出来,看到你在成人用品店里,你去那里干什么?”她眼睛不敢看我,似乎要说出‘成人用品’这几个字必须菩萨保佑才说得出口。
“啊,这个——那天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
“边上还有你说的那个‘表姐’。”
“嗯。”
“她是你表姐?”
“不是,她是我邻居家女儿,一家人在我们弄堂口开裁缝店。”
“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我说出来,你不要觉得恶心。”
她不说话,在等我说出什么恶心的事出来。
我等身边参观的一个观众走开,低语道:“我去跟她买避孕药了。”
陆思捷突然一笑,声音有点刻意:“果然——”
她让开我一步,担心传染病一样。
我着急:“她是被别人——性侵了——”
陆思捷转头看我:“不可能,她看上去挺正常,没有难过,还面带微笑。你胡说八道。”
“要怎样才算不正常呢。”我才知道电影上受害人的惊恐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但陆思捷不知道。
陆思捷:“她为什么找你?”
我窘迫:“她跟我——关系还不错。”
陆思捷看着金龟上面的琉璃舍利塔:“刚刚你为什么要用恶心这个词?”
“什么?”
“你觉得恶心吗?假如一个女生出了这样的事?”
陆思捷离开了金龟舍利塔。
我看着金龟,驮起这个舍利塔,它可真要费点力气。
我们一前一后从博物馆出来,在喷泉边的几位同学还在喝汽水聊着去日本花火祭的日程。
“思捷你也去吧,我们都说好了,买吉祥航空的机票,很便宜——”
“五天行程,除了长冈,再去奈良、京都、大阪,一路玩过去,怎么样?”
“陆思捷你来订计划,你行李我负责拿——”
陆思捷说:“你们去吧,我报了新东方的暑期课,根本走不开。”
没有人问我去不去,他们也知道,我是不可能去的。
问了,伤我自尊;不问,更伤自尊。这个时候,我最好自觉一点。
我突然想起,我的背包拉在博物馆储物柜里。
“哎诸位,你们聊,我的背包拉在博物馆了!”我话没说完,背过身向博物馆跑过去。
后来,他们又去了一家咖啡馆,至于他们聊了什么,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
就是那天之后,合唱团同学们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我怀疑,陆思捷跟他们说了什么。一定是关于成人用品店的事,她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纪兰亭谜一样的微笑让她认定,是我撒了谎,买避孕药一定是因为我受了蛇的诱惑,吃了禁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