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要练唱——徐亮亮布置给我们的家庭作业,练唱必须用视频拍摄发给她检查。
外公正在捣鼓他的手机。他有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癖:手机的充电时间,是没有价值的,但是外公每天插上手机充电线的时候,都会去看一下微波炉上的电子钟,然后回床前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来:从几点几分开始充电,以及充完电后,他依旧会到微波炉电子屏上看下时间,回来在本上记下:几点几分充电完成。他那作业簿改成的本子已经记掉一大半了,全是一连串的数字,我都怀疑他是用这些数字去买福彩了。数字有那么有价值吗?恐怕也是监狱里带出来的毛病。
我稍微唱了几句,感觉外公在瞪着我,回头一看,果然他在对我招手。
我坐到他床边,他说:“加一下你的微信。”
我狐疑地帮他加了我的微信。外公卧病在床,手机的功能倒是琢磨出不少。与往日不同,我感觉今天他知道我去了愚园路之后,特别的兴奋,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因为没有力气,没法说出来。
“你知道我家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微信问我。这样他省了不少力气。
“听妈说老早你们祖上是从山东来,在上海开棺材店的。是吧?”我好像记得一点点。
外公点点头,写道:“当时就是在愚园路298弄里面。”
我看看他。
外公写:“今天你也去那里,不一定是巧合,也有可能老家的事情跟你有关系。”
和外公面在咫尺,还要滴滴滴地发微信,感觉很奇怪。其实上初中之后我就不怎么跟他说话了。
我看到他床边的墙钉上挂了几串钥匙,其中一个红绳子吊着的,就是纪兰亭的房子。我取下来——与其在这里练唱总是分神,还不如去隔壁空房子练歌,。
纪兰亭她家搬空的房间,和我家格局大致相仿。可能是做裁缝的人有洁癖,搬空之后,他们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片纸屑都没有拉下,只剩下电视机、床、小桌、还有一个大衣柜,这是原本房子里的东西。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到徐老师留给我们的原唱音频,先是跟唱,要跟上原唱的节奏、换气技巧、音高,还要找到身体合适的律动。一遍下来,竟然特别的准确、流畅。我第一次发现,在空房间里唱,无人打扰,心无旁骛,原来可以表达得这么好!之前我都是在自己床边对着窗户唱,一看到下面有行人经过,就会声音低下来,等人走后再唱。每次录视频都要好几遍才算勉强合格。我又把原唱的声音关掉,自己跟了音乐唱了一遍,空房子的共鸣更烘托了我的低音,完美。
我打开手机准备录视频,看到外公的微信:“我想跟你讲讲我们家的事。”
我回了一个举大拇指表扬的emoji。
我手机放在小桌上,打开录像拍摄,又一次完美的跟唱。作业完成。
在新的租户还没有进来之前,我进这空房子只是练练唱歌,应该没有什么道德问题吧。
只是这里过于闷热,唱完歌,我的汗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像蒸熟的香肠一样油腻。我打开窗子,站到窗口透风。站到窗口,我看到我家那边,外公竟然也倚在窗口,抽着烟,他用捏烟的手托着腮边,好像是进入了一种沉思。我们俩各自站在窗口吹风。
至于我外公,之前我没有认真叙述过他,是因为我不仅不喜欢他,甚至有点害怕。他的存在总是给我不祥的阴影。
而且他也不是我的亲外公。
我的亲外公是他的哥哥,也就是我已经去世的大外公,大外公看我他弟弟沉默寡言,娶不到老婆,担心他终老无人照顾,就把我妈过继给了他做女儿。这个秘密我们家族都知道。而且外公在年轻的时候蹲过几个月监狱,这个大家心里也有数,只是这是家族讳疾,不会说出来。
外公性格孤僻,独来独往,没有什么朋友。之前他一直在殡仪馆工作,退休后,不肯和我们一起住,公司就安排他住值班室,直到他查出来肾脏出了问题,才住到我们这里。到我们家后,他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常常倚在床边一动不动,只是两只眼珠跟随着我们走来走去的动向。一开始我简直被盯得毛骨悚然,慢慢才适应下来。总而言之,他的突然出现,让家里多出了一个24小时全日候的人体监控探头,从此我们本来没有秘密的家,变得更是一览无余。
外公之所以在殡仪馆工作,简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听说祖上从山东逃荒来上海的时候,正好是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上海沦陷为“孤岛”之后。外公的爸妈聪明,发现乱世生死无常,做死人生意最好发财,就开始用踩黄包车赚的一点钱开始倒卖棺材,没想到正合上了市场需求,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棺材一直供不应求,祖上也是发了一笔横财。解放后,公私合营,我祖上的棺材店就交给了国家,外公一家全部变成了殡仪馆(那时叫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慢慢地,外公家族的人都换别了都工作,就只剩下我外公一个人还留在那里。原来外公还住在市里面,后来随着焚烧场越搬离市区越远,他也跟着越住越远,直到退休,他才搬到龙华殡仪馆的值班室。
这段历史断断续续地听妈妈她们家偶尔聊起过,作为家族是曾经和死亡打交道的这样一个阴影,始终在我们头上挥之不去。大家都希望能够离开这个黑洞远远的,让自己的孩子学外语、学钢琴、出国留学或者考公务员,做上各种得体的工作,唯恐和祖上阴影扯上关连,只有我妈除外。
外公把我妈从小抚养大,亲人关系像锁链一样扣在一起;也像一个诅咒一样无法消除,我们和外公总是要发生各种各样的联系。
外公此刻在想什么?他把香烟从腮边移到嘴唇,中指蜷曲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手掌掩盖了他的鼻子和嘴,像是要掩盖将要说出的秘密。
楼下汽车喇叭按了两长一短,我知道,是我爸出差回来了。
我爸属于毛发很重的人,浓黑的头发根根直立,胡须连着耳边发际线,或许是曾经在厂里工作过,后面看身体也硬朗,白色T恤的背面印着“I LOVE 南京”的logo,下摆系在牛仔裤里。他从通用商务车后座搬出一箱饮料、一包新T恤的袋子,让我拿上楼,
“这个佳得乐,剧组剩下好几箱。你最爱喝的。”
“我不爱喝。”我拎着饮料,夹着包裹。
“T恤衫也蛮好,还有黑色的,你穿你妈穿都行,剧组里每人一件。”
“我不想穿。”
“你是故意和我唱反调。”他拍拍我的头,我头侧开。
“好了好了,你拿上去吧,我去洗车。”他不耐烦,准备上车。
我把iphone手机还给他:“这个我不要——你还了吧。”
“怎么回事?不喜欢?”他看我。
“我手机好好的,不需要。”
“你听不懂还是耳朵聋,我的手机在公司找到了,但是刘总客气,我还给他他又不要,他说又不是新的,他三天两头换手机。”他发动了车。
“把你的换掉吧。”他摇上车门,“你那一只手机太老了。”
“我不用别人的手机。”我说。
他车窗关上,他没有听到,车拐弯出去。
刘总,是刘昊燃的爸爸。我爸在家里都叫他刘强,出去叫他刘总。但是他刚刚叫他刘总,让我听得刺耳。收了别人的东西,连称呼都不由自主地恭敬起来。
这个iphone手机,像一块炭火,在桌边烤着我。前几天我跟我妈抱怨过,我手机的储存量太小,让她买一个新的给我做生日礼物。没想到,现在爸交给我的,是别人的二手手机,而且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刘昊燃以前的手机,连手机壳都没换过。
我在合唱团拿出手机,刘昊燃头伸过来大惊小怪的样子,在我脑里浮现。
是不是我爸故意装作手机丢了,让刘强送一个给他也未可知。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外公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埋头写他的回忆录。
“算了,他也是好心。”晚饭的时候,妈劝我,“买一个新的苹果,要4、5千。反正也是你姨夫给的,自己家里人,没什么。”她用公筷夹了个爆鱼给我。
我爸没在,家里太热,他说睡公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