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无边三明治、透明皮肤的纹身师和隐藏的山水
纪兰亭那天晚上想要跟我说什么?红窗帘微微飘动,楼下有两个小孩在打羽毛球,书桌上电风扇格格格地从墙上科比投篮的海报费劲摇到我这边,我双脚支在床架上,大拇脚趾享受着风吹的凉爽。
妈妈已经出门上班了。外公自己在做他的英式早餐。
那天中午纪兰亭跟我说要今天一起去“憶江南”,晚上她和她爸妈吵了一顿(可能也打起来了),深夜她把憶江南的名片塞到我这里,后来她就失踪了。
切菜的桌台在靠门口的地方,外公把柠檬片成两个薄片,扔进发黄的旧电水壶里。水烧的呼呼声打扰着我的思维。
我收起和电风扇玩耍的脚趾头,翻身坐起,贴着草席的背心已经有点潮。我拉一拉背心后面,抬起胳膊肘到额头,腋下也湿了,这39度天的早晨。纪兰亭是被她爸打了之后消失的,她是逃走了,还是去找独角纹身师了呢?纹身师跟她有什么关系?如果是逃走,她还在这个城市吗?
外公把面包片烤糊的外皮四边细细切掉,扔掉面包皮,展开面包片,把一个和面包片一摸一样大的午餐肉放进去,仔细叠上,一粒面包屑都没有掉下来。他做了两个无边的正方形三明治放在盘子里。
纪兰亭爸妈也消失了。纪兰亭不见后两天,她爸妈也把服装店关了,隔壁的房子也退出来,钥匙和租金都交给我妈。隔壁这个房子的原主人是一对老夫妻,后来他们随儿子去了新西兰定居,就把钥匙交给我妈代管,收的房租,我妈清帐后转给他们,他们也给我妈一些感谢金。纪兰亭他们莫非是闯了什么祸?而是要躲避什么?照道理,他们是不必要匆忙离开的。
外公在他的黑乎乎的搪瓷茶缸里放上袋泡的立顿红茶,柠檬水煮开了,他倒进茶缸里,然后拎着袋泡茶的线头,在茶缸里转悠,好像在训练茶包游泳,游泳一分钟后,他缓缓拎起茶包,沥干水,悠悠放在废面包皮上。然后他把茶端到他床前的小桌上,再把三明治端过来,看着我,指指桌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吃饭了。”
我真想拿一个遥控器,对着他按下加速键快进,好让他能跟上正常人的速度。慢速画面看得我心头冒火。从小我的记忆就是这样,他都以常人1/4的速度慢悠悠地生活着。我妈说他从监狱里出来后就是这样了,不知道在里面受了什么折磨。
我的早饭我妈已经准备好了:茶泡饭和煎鸡蛋。我和外公面对面坐在小桌上,以两种不同的速度把早饭干掉,我先去把轮椅搬到楼下,展开,然后我再上楼把外公的医疗卡、门诊本子还有一堆零碎用塑料袋放进我的背包。
外公身体软软的,他已经拿好拐杖,等着我。除了早上一顿英式早饭,还有他傍晚的一杯手磨咖啡他是兴致勃勃全力以赴之外,其他时候他都是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我把外公背到楼下轮椅上坐下,已经满身是汗,我估计他也是浑身受累,我听到他被折磨的呻吟,但是我也没辙,平常都是我爸带他去医院做血透,但是这个星期他开的车被公司征用到南京拍广告,他不在,妈要上班,只好我带外公去。
外公的肾衰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本来单位里有一个临时宿舍是让他住的,但是这一生病,需要人照顾,虽说我妈不是他亲生的女儿,但也是法律上唯一的直系亲属。只有住到我们家来了。
瑞金医院不算太远,我帮他挂好号,送进血透室,排上座位后,他躺到床上对我摇手,指着门口,意思是不要我陪他,可以走了。一次血透要几个小时,我中午来接他正好。我从医院走了出来。
天气很热,蓝天白云,汗如雨下。今天合唱团不排练,我要去哪里呢?
“愚园路298号支弄11室憶江南纹身工作室”
这几个字突然亮起来,在我的额前清晰地发着绿光,好像是一个命令,告诉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我一直避免去想它,甚至名片我也扔了,但是,此时好像有人打开了开关,地址就出现在我大脑内的屏幕前。
从愚园路地铁站出来,沿着马路走到宏业花园,这是一条弄堂的名字,其实没有花园,是几十幢老房子排列而成的一个小区,沿着弯弯曲曲的弄堂,我走到一个铁门,铁门出来的右首边,一个矮房,墙上一个霓虹灯管写着“憶江南”。
我开门进去,有门铃声响起来,一个招财猫发出的声音用中文、英语、日语跟我打招呼:“欢迎——”。进门的右边放着两三张黑躺椅,有一个男人躺在椅子上,裸着上身,一个打着耳钉的白净纹身师手握着机器笔在他后臂刻着花纹。另一个椅子上的男人也是裸着上身,趴在躺椅上,似乎已经刻好了,纹身师在跟他探讨着花纹的含义。黑色墙壁上挂着两个液晶电视机,播放着不同的纹身的造型。趴在躺椅上的男人指着电视里放的花纹:“浮世绘武士比关公的要好,能换吗?”
耳钉纹身师从台灯下抬头,看见我:“你好,有预约吗?”
我说:“有没有一位一条腿的纹身师?”
纹身师:“请等一会——”他打开微信和谁说了句话,然后起身过来,在一道黑墙壁中间拉开一扇门:“请进去吧,一直往上走,尽头就是。”
我还不知道这墙壁是一个隐门。
我进去,门啪一下关上了,电刻笔滋滋滋的声音一下被杜绝在门那边。
门内是一个长廊,我向前走,突然两边响起巨大的鼓风的声音,把我的衣服几乎吹起来,越往前,依次会有风轮开起来,一直吹到风洞的尽头。尽头是一个黑色的门,我找到门边的一个按钮,上面写着“ENTER”,我按下,没有开门,过了片刻,突然从顶上喷洒下一阵极细极细的水雾,落在身上,一阵清凉。待水雾收起,大门咯噔一下,慢慢划开,眼前一阵光芒,终于进入了一个有光的世界
刚刚的压抑一扫而光,水流声在耳边响起。
抬头看去,我现在所在,竟然是一个透明玻璃所包围的空中花园。眼前的玻璃后面是一个假山瀑布,水从三楼的玻璃水道一层一层拾阶而下,汇聚到假山中部的时候,突然奔流下来,形成巨大的雨雾。假山石上长着青绿色的青苔,小叶枫树和茶梅、荷花还有一些幽绿草本沿着假山自然排列着。光线非常柔和,我向顶上看去,顶上并非吊灯也非太阳,而是一个硕大的玻璃水池建在花园的顶部,从下面看去,水池里的锦鲤悠闲自若,若隐若现,把阳光分解成荡漾的碎片,温柔地洒到花园里来。想不到一个平常里弄里,竟有如此诡异的一个地方。
在我的面前,是一列玻璃楼梯,绕着圆形玻璃墙向上旋转。此时如果不上去,也没有别的退路,事到如此,我只有硬着头皮前行。快到楼顶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大笼子,笼子里的一个巴西鹦鹉在说着话:“钟瑞帮忙,钟瑞帮忙——”
它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走上楼去,在锦鲤鱼池下面,有一张茶桌面对假山,假山的顶部四周,种着层层叠叠的荷花。茶桌边一个消瘦男人的背影坐在椅子上,他的身体正在不停抽搐。
我看不到他的面孔,只看到那右腿紧紧地盘住左腿发抖,那左腿是一条纹着彩色盘龙的假肢。背影跟我说:“麻烦,帮我在第二层柜子里取一下药。”
我按照他的指引,在墙边的木柜第二层,翻出一堆药,递到他的面前,他挑出其中一盒,取了一粒黄色的胶囊勉强咽了下去。这时我确定地看到这个人的面目:他有一张其长无比的脸,五官不得已上下被拉长了摆布于其中,像传说中的马脸。马脸上一层层的细汗渗透出来,透过他薄薄的皮肤,脖子上挂了两个黑色尖锐的小石头。细看才发现,他的皮肤白皙,简直像透明人一样,都能够看得出那密密麻麻的血管。
过了好一会,他呼吸平静下来。玻璃花园里只剩下了瀑布冲刷石头的刷刷声,鹦鹉也停止了聒噪。锦鲤鱼在头顶悠闲地游着,碎波纹把这个房间投影得摇摇曳曳,我站在这里,仿佛又进了幻梦一般。
马脸缓缓吐了口气,拿过桌边的拐杖,站起身,好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儿,古怪地:“这不是钟瑞不是吗?等你好久啦!大热天地让你过来一趟不容易啊。”像是在舞台上演戏一样。
我奇怪:“不是你让我来的,是我自己过来的。”
马脸笑:“要不是费力安排你姨夫一个拍摄广告的合同,恐怕还没法把你爸爸从上海调走——”
他故意停顿了一会:“若你爸爸不出差,你也就没有机会送你外公去医院了吧——”
他的话听起来有一点道理,我爸爸自从出租车公司下岗后,我姨夫,也就是刘昊燃的爸爸雇佣了他,让我爸在他的广告公司开车。但这一次调用他的车出差的确少见,因为我妈曾经跟姨夫转告过:“如无必要,不要让他跑长途。”
“费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见我一面?”我觉得有些好笑。
马脸放下拐杖,假腿和真腿配合无间地走来:“坐。”他指示我面对空中花园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坐在我的侧面。
坐下细看,对面荷花一株株全部长在一排高高的玻璃器皿里,透明的玻璃器皿紧挨着,就好像荷花并没有倚靠任何载体,自己展开在空中一样。微风吹来的时候荷花叶微微翻动,一会是白色一会是绿色。在一般的公园里看到这样的荷花并不稀奇,但是在向上看这些荷花的时候,它是以蓝天作为背景,是和路过的云朵相接壤的,完全是超过想象的存在。
“真美啊”我脱口而出。
“的确好看,这样的风景现在不多了。”
马脸向我伸出手:“不出你所料,我叫马连,你也可以叫我马脸。毕竟我妈把我的脸生得这么长。”
出生17年,我第一次和人正式握手,有些拘谨,我很快抽出手来:“你是纹身师?”
“可以说是,这是我的其中一个身份,人在一生中会有好多身份。”马脸用他的假肢撑地,左腿在地上划了一个圈,“现在的说法叫破圈,你从你原来的身份里跳进另一个身份,就好像你原有的圈子不存在了。如果想再回去,恐怕花再多的力气也了不可得。”
他坐到我旁边,伸出他透明如蝉羽的手臂:“听说过无菌人吗?他们从出生开始,身体几乎没有任何免疫力,只能够生活在无菌氧舱里,待稍微长大以后,他们也属于免疫力极低的人群,不能够感冒、流血、和有任何炎症感染,但这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除非他一直被锁在房子里,绝对禁止外出。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存活率极低,平均年龄10-11岁之间。”
他来回看着自己的手掌:“我是属于幸存者。”
“所以你也是无菌人?”
“这句问话没有价值,你都看出来了,还需要问吗?”
“不问怎么确定呢?”
“你可以慢慢地听着,信息总是会越来越丰富的。”无菌人马脸对我不耐烦地:“虽然你进来的时候已经给你进行过全身灭菌,但是不能确保你呼出的二氧化碳里有没有带易感病毒。”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我摊开手掌,表示无奈。
无菌人马脸无奈地:“不过既然你是被某人所选中的,那应该也不会对我们有害,你还是可以问吧。”
“某人?是谁”
“这个不属于你应该问的问题。”
“为什么?”
“——,呃,”无菌人马脸,“你还不满18岁,不够资格——”
他竟然找这样无聊的理由,看来是从小被闷在家里闷多了。
“你刚说‘我们’,是什么意思?你有很多人吗?”
“楼下的几个纹身师,还有几个没有上班的,他们都是跟我一样的无菌人,我把他们从世界各地找了过来,如果不跟我在一起,他们也活不了几年了。”
难怪我记得其中一个纹身师肤色也是特别的白。
无菌人马脸:“话说回来,我也是意外的发现,其实我们是最适合做纹身工作的,因为我们无菌人天生对一切敏感,特别是皮肤,它是身体暴露在外面的最大的一块组织,也是我们每天特加防护的部位,对皮肤的肌理、组织、痛感的认识,可以说没有人能超过得了我们。说是为客户服务,其实是我们在客户的皮肤上作画,如此一来,因为皮肤生来不能被感染的敏感现在竟然成为我们的优势,客人的皮肤在被我们“使用”之时,不仅没有疼痛,反而会有一种酥麻的愉悦感。加之从小就封闭在家里,对世界的认识几乎都是靠想象,所以色彩关系啊、人物造型啊、线条处理啊,都在脑子里想象过无数遍,只要稍加培训,都不在话下。所以你不要看着小小的门店,现在网络上的客户口碑都超好,知名度特别高。这到反而让我犹豫和担心了。”
“为什么?”
“本来,我的使命就是应该匿名化的存在,做好自己的摆渡工作。只是想给我的同类找一个有点价值的工作,让他们的余生过得有意义。没想到生意愈隆,破绽愈多,网络上已经有好事者在打听我们这家纹身店的底细了,这件事实在让我头疼。”
“你刚刚说,你是做摆渡的工作?”
“是吗?我说了吗?”
“说了——做好自己的摆渡工作”
无菌人马脸夸张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那么是什么摆渡的工作?网站吗?”
无菌人马脸:“这一句话没有价值,你就当是没有听过吧。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吗?”
话题被他截断了。
“这个花园是你的?”
“目前来说是的。”
“为什么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它的存在?”
“不仅从外面看不出来,我们为了防止一些航拍爱好者的拍摄,在顶楼也加了很多掩体,网罩啊什么的。”
马脸接着:“六个问题了,你还可以问一个。想一想,问哪个问题好?”
“为什么让我来这里?是因为纪兰亭吗?”我脱口而出。
马脸看了我一下:“这是两个问题,你选一个。”
我别无选择:“为什么让我来这里?”
马脸:“因为纪兰亭有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