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普通日子,微风吹过千万人的衣衫。城南桥,许多人围在一起吃茶。店小二是个小少年,拎了一个又一个茶壶到方桌之上。
此时离上次天子之怒不过半月余。混乱的时代,为了生计,怪不得任何人。原是辅佐新帝掌管大统的谢晦、徐羡之、傅亮、檀道济等人,已有两人被杀。檀道济收为新帝心腹之后,谢晦终日惶恐,原本带领反抗的军队逐渐溃散,他们一家终究如数被擒。
一位身着石青色华服的公子走了进来。这位公子生的眉清目清,看着又是温文尔雅,定是书香门第无疑了。店小二稍作打量,在建康城中的富贵公子不计其数,大多他都认识,今日这个,却是生面孔。他如对待每位客人一般,连同他身后的小公子一并招待。
那公子要了一盏清茶,不再有其他话,也没有其他动作,安安静静的等待茶水端来。他身边的小公子倒是有些不自在,左右看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离他们最近的一桌是两个男子,一个穿着墨绿色华服,像是富贵子弟。另外一个手里拿着折扇,适时的摇晃两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手拿折扇的男子冷冷的笑了一会儿,品了口茶,说道:“王兄,我说这也没什么看头,陛下想要除掉谢晦,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杀头是早晚的事。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你我又何必去赶这趟呢?”
另外一个男子摇摇头:“正是如此,我们才要去看看。听闻彭城王才貌双全,威严震慑四方,今日由他监斩,你我不去看谢晦,去看监斩官,也是一件乐事。”
“如此说来,倒是不假。不过这谢晦是彭城王的老丈人,他真的会去监斩谢晦?别是白来一趟就好了。”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陛下的深意啊。彭城王在外多年,三年前,进为骠骑将军,他的才能众人皆知。之所以未被重用,不过是因为有了这个老丈人。谢晦为了皇室拼搏一生,以陛下的多疑,怕是担心彭城王与谢晦密谋篡位,还不除之为快?如今,让他来斩杀自己的老丈人,杀得,日后在这建康城必有彭城王的位置。”
“王兄,小弟还是不解。彭城王乃是陛下的弟弟,为何陛下相信彭城王与谢晦同谋,都不愿相信是忠于自己呢?”
王姓公子哈哈大笑:“信任?在他眼中,怕是找不到了。”
此音落地,这俩人似乎也觉得不妥,当即离开了。
凌厉的东风呼呼的刮着高台,高台之上数人,皆身着囚衣,头发凌乱,脸上净是污垢。单薄的囚衣上挂着几根稻草,稻草夹杂中,露出犯人常带的伤疤。殷红的刀痕一条一条的刺在一个人的心头,一点一点的滴着鲜血。
正值午时,阳光露出一点睡眼,照在监斩台上。台上坐着的人,表情俨然,眉头紧皱,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却生出些恨意来。她看到了,这个人,便是她最为熟悉的人。在府中,是谦谦君子温和之态,在市曹,竟是这般刺眼,让人一眼都不敢直视。
她强行推开身后小公子的阻拦,一步一步踏上高台。卫兵的阻拦让她寸步难行,她大声呼喊,对着他,对着他,是无助,还是无助。最终,在监斩官的示意下,她如愿走向高台。她走得很慢,沉重的身体似乎把她压得忘记了如何走路。
她从出生,便得到了他的厚爱,他教她说话,教她走路,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走到他精心为她挑选的人身边,为了不让她受一点点苦。
从出生到长大,一直都在他的手心里。
“乖,慢点走,别摔了……”
“怎么回事?身上这么烫,都没人回我一声?打盆水来,我自己来。”
“慢点吃,别噎着。”
“我女儿长的就是水灵,以后一定会嫁到好人家……”
“谁欺负我女儿?斯儿这么真乖。”
……
可是,这个他精心挑选的人,却要杀了他。何其沉重!
高台之上,谢晦双眼噙泪,看着她,愧疚至极。
“女儿,为父对不起你,没能保全家人,没能保护好你的母亲。为父没有尽到父亲应当尽到的责任……”
她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这一排的长辈,兄弟,几时想过要篡位?可笑啊。可笑至极。如今,她只想同他们一起,穿上囚衣,戴上有罪的帽子,共赴黄泉。
监斩台上的人缓缓走下,停在她的身边,被她狠狠推走。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个小公子的举动,足够建康城谈论一天了。眼尖的人,不难看出,这个小公子,分明就是谢晦家中那位以美貌著称,才貌双全,嫁给当今陛下弟弟彭城王的女儿-谢斯。
谢斯三叩头,沉沉落地,撞击成巨大的响声。当她抬起头,鲜红的血液从额头缓缓流下,在她惨白的脸上格外刺眼。众人更是一惊。
血流至唇,她轻启红唇,对着将死之人痛喊:“父亲,大丈夫应战死于沙场,怎能被杀于闹市?”
那些负伤的日子已然不在。历史总是偏爱将死之人,曾几何时,他又不想战死沙场?如今宋国国民安定,许是不需要他了吧?脑海里出现当今天子的话语:“我不曾忘记,你是如何陷害我兄长。纵然今日我成了帝王,兄长的账,一笔也抛不下。”早知如此,他又为何要千算万算拥立自认为的明君?若是他有私心,他的兄长纵然昏庸无道贪图享乐,又与他何干?这天下落入什么境地,又与他何干?怕不是找了一个借口罢了!
谢晦仰天长笑,笑罢三声,说道:“我的女儿,我很欣慰。为父这一生,只图天下太平,迎接盛世。然,为父在这盛世之初,却是要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帮为父看看这个天下。不要伤心。我谢晦有你这个女儿,足以。”
十多具尸体,被抛到荒山。乱坟岗上,又多了十多具孤魂。那日又偏下了罕见的大雨,把乱坟岗一并冲刷了个遍。
谢斯是第二日才回的彭城王府。由于埋葬了十多具尸体,她的手上起了无数的水泡。她的心里像烧焦了一般,没有人能看到里面究竟想到了什么东西。
她病了,一个月后才清醒。额头上的血迹早已不在,甚至不能看出有过痕迹。手上的水泡也如数散去,任何疼痛都已不在。
夜黑风高,月挂长空,露出一点点的皎洁之色。谢斯打开了那扇她许久都不曾打开的门。里面坐着的,是她曾爱的,唯一还存留在世上的人。就是这个人,让她度过了不平凡的一天,让她的心,支离破碎。
为什么?当初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刚入府半年,他就纳了妾;说好的坦诚相待,他却瞒着她,处死了她至亲之人。
她始终没有进去。那日,如果不是她过于思念一月未归家的他,也偷偷来了建康城,是不是她这一生,都要为他所欺瞒?
一连串的泪珠如水般划过她的脸庞,胭脂水粉经过洗刷,汇聚成一团。平日里最看重美貌的人,如今成了最不在意容颜的人。女为悦己者容。她为他容了这么多年,换来的,竟是这般结果吗?
身后的婢女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问道:“王妃觉得如何?可是不舒服了?”
她轻轻摇头。房里的人不曾察觉她的到来,这一觉,竟能睡到这般踏实?她心如死灰。
“碧桃,不要跟王爷说我来过。”
碧桃心中更是不安起来,那日发生的一幕幕显现在眼前。王妃悲戚的哭声划过了大街小巷,梨花般的泪珠足以让任何一个听到此声的人动容。
“王妃,在您生病的这段时间,王爷日夜守护,若是知晓您醒来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她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凌厉,夜色为之颤抖。“碧桃,走吧。”
殊不知,在她离开以后,一个身影走了出来,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心如针扎。
“王爷,您可是觉得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