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去参加佛教募捐的答谢仪式。仪式已经开始,校长以及吉拉达女士(服务学院副院长)盘腿坐在最前排,学生们见到我,让我坐到吉拉达女士身旁。地上铺着黄色凉席。我学着别人盘腿坐在上面,然后双手合十。
一位学生带领大家念着类似佛经的泰文。我丝毫听不懂,只顾合着十字,低下头,静静地听。刚开始,盘腿坐着很别扭,席子硌得很疼。慢慢地,我就不理会这些了。等到坐在台上的九位和尚开始念经,声音高低起伏,节奏严整悦耳,我突然想起自己随林国良师学习过将近一年的《成唯识论》。我开始向自己念叨:“障”、“污染”以及“空”这些字眼。然后干脆闭上眼,去倾听眼前的“梵音”。有那么一霎那,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几乎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意念在黑暗中漂浮。
在国内时,一直不敢妄论佛法。我心里明白,我钟爱的文学和正在薰习的佛法可能是两种反方向的事物。佛家摈弃语言和欲念,语言和欲念乃是障碍。而文学崇拜语言和欲念,需要对语言迷谬,用精致的语言去释放各种欲念:梦、冲动、理想和幻觉。我学习着《成唯识论》,学习如何破除我、法二执,心底却放不下“语言”。
在泰国,我却很少去顾虑这些问题。细细想来,我的“文学”几乎是被西方“现代主义”之后各种理念殖民过的文学。我的“语言”基本上是欧洲现象学“阐释”出来的语言。幸好写过几年诗,不然会轻而易举地被体制收编。那么,我为什么会感到“成唯识论”和我的生活存在着一面难以跨越的屏障呢?大概是因为我的生活是依照“西方文学”意义内的“生活”复制出来的,我所面对的佛学已经沦为从中国大地抽空出来的佛“学”,一种现代知识体系。中国民间的佛教亦蜕变为鬼神崇拜。作为一种去除一切“烦恼”的世界方式,佛学大概快要从中国消失了。林国良师依然持佛法为世界方式,而我等“门下弟子”,大概只是习取一知半解的处世方式罢了。
我对泰国的佛教一窍不通,不敢妄加评论。我仅仅通过这将近两个月的生活,亲密接触了活生生的“佛教”。它是真正栖居在泰国人的生活表面的。这边的宗教仪式深入到每一个人的生活。而不是作为表演或者参观项目而存在。昨天,接到学生吴纪纪(我有一门课只有她一位学生)的电话,她今天不能来上课,原因是她要去“拜佛”。
忽然想起来,泰国人的见面礼——合手礼应该和佛教有关。和尚们送经完毕,是学生表演节目,他们都打扮得像佛祖,连动作都似乎在模仿佛像的造型。昨天在本家汉村(Ban
ka-nhanVillage)看到泰国三百年前的古代舞蹈,让我想起的也是“佛”。
我曾给学生讲“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我说“百步走”,就是走上几百米,休闲一下。学生就惊讶:这已经很远了。泰国人要么开摩托车,要么开汽车,极少步行。这里的和尚却均步行在飞速的车流中间,而且赤着脚。出门时,我常常一下子被这种“慢”电击。据说,泰国人都要出家修行。从一星期到一生不等。这是人生的重要仪式。而和尚在泰国真正过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生活。
“佛”恰恰又是泰国人生活的限度所在,无论是伦理的还是信仰的。这是泰国人能够和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因吧?前几天碰见学生手工制作这次活动的横幅什么的,我问这要做有什么用处,他们很吃力地回答:要捐钱给和尚,为自己积善,到西天极乐世界之后可以活得更好。中国人现今的生活几乎是毫无禁忌的。在伦理和信仰上,中国人基本没有任何限制,变成彻底的现世享乐主义。前一段时间去普吉镇上闲逛,很多地方放着免费的英文册子。回来后,我仔细阅读。册子上说,泰国人之间总是要微笑相对,不能生气,不能将怒容显示给别人。通过在这里的生活,我证实这一说法不仅仅是“说法”,而是现实。我从没有看到过泰国人停止过微笑,没有遇到过吵架的泰国人,到现在为止,我依然想象不出泰国人生气会是什么表情。泰国的商人(即使是小摊贩)一旦遇上顾客,就会微笑着迎接,即使你百般挑剔,最后不买任何东西扬长而去,他们依然会报以微笑。这在中国商人那里是难以想象的。吴纪纪曾去过昆明,她说过,中国的商人“很凶”。她理解不了。
唯物主义国度“中国”已经几乎革命掉了一切“规范”,或者退化为空洞的“形式主义”。最近给学生讲中国历史,总会情不自禁夸奖起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辉煌灿烂,一下课,却有些黯然神伤,所谓的“中国文化”真的只是历史而已。现在的“文化”都已是商品。我们的生活里“中国文化”的水土流失日益严重,离贫瘠似乎不远。
泰国人的私生活可能比较混乱。但他们在一定“规范”内混乱。在公共生活内,他们保持着让人羡慕的交往方式。“头顶有神明”——这是他们不敢越轨的内在恐惧。中国人内心还有这种恐惧吗?在我家乡的小镇上,中学里一片混乱:打架、闹事、火拼甚至杀人,让人对“中国”的未来极度失望。我在的泰国宋卡王子大学以及到过的附近地区从没有见过打架之类的事情,就连大呼小叫的情况也不太有,无论殴打老师甚至火拼了。去国前,常被人告诫,泰国十分混乱,很不安全。我现在却十分放松。我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会侵害我。倒是在国内,我常常提心吊胆,尤其是晚上一个人走在街上(半夜,睡不着,我常去散步或者超市买酒),路边混迹在外的“流氓”摔着酒瓶、骂着脏话、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让人躲之唯恐不及。如今,我在学校里以及学校周围散步,人们的摩托车开得飞快,但沿途遇到的都是微笑,无论他们是否认识我。
据说,泰南的北大年地区是真正地局势混乱的地方,那是一向嚣张的伊斯兰分子搞出来的。佛教盛行的其他地区却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危险。这边的狗都那么温顺,不叫不嚷,因为狗们衣食无忧,到处可以得到施舍的事物。
昨天,学校组织所有外教以及部分留学生在岛上旅行。先去本家汉村。领略了三百年前泰国人的生活。然后去海边。这次去了从未去过的加龙海滩(Karon
Beach)。浪很高很白,海水清澈,天空湛蓝。我第一次全身浸透在海水里。温润的海水抚摸着我的身体,相当厚实的感觉。最后去蓬天海角看日落。我和同屋王建军深入到瞭望台下面的“海角”,来到和海水近在咫尺的巨大岩滩上,面对夕阳和海风坐下来。夕阳无比绚丽、海洋那么辽阔,我的心底一片澄净。
我顿生“隐居”之意。面对喧嚣的中国,我选择隐居在“语言”里。在普吉岛上,我没有那么依赖语言,也就不再因为“语言”与生活割裂而焦虑。我终于发现,在中国过着“栖居在语言里的生活”是多么无奈。我可怜的汉语,你真的还是能使大地不安、神明哭泣的语言吗,就像“圣徒蔡”(蔡恒平)写过的那样?我深深怀疑。如今,谁要当“圣徒”是要被唾弃的。阮籍曾在路的尽头痛哭。患病的当代中国“在路上”放声大笑。
2007.7.22-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