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浩达看了下时间，总算在师指首长规定的最后期限内占据了娘娘庙高地。他暗想，估计临时鬼子不会组织反扑了，举起望远镜向战场观察。从现在的位置俯瞰战场，可以看到战场的全貌：狭长的山谷里，到处都是冒着浓烟的鬼子车辆，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那是胶皮轮胎着火的气味。鬼子的尸体和骡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相互枕藉，而在这些尸体的背后，仍不时地传出鬼子“九二式”重机枪咯咯咯”的声音，以及迫击炮、“九二式”步兵炮发射炮弹时“咣咣”“嘡嘡”的声音，而在山谷东面山坡的八路军阵地上，立即便腾起一股股烟尘，然后便是一声声的爆炸。
柳浩达放下望远镜，陷入沉思：从鬼子尸体数量上看，鬼子虽然遭到重创，但大部分兵力尚存，现在完全有能力向后突围。鬼子之所以没有突围，一是不甘心失败，毕竟这是鬼子侵华以来首次碰到对手，它也想摸清八路军的作战路子；二是有可能想固守待援，期待翻本。战斗打了这么长时间，虽然遭到了猝然袭击，但看得出来，鬼子兵一直未乱，各自以班组为单位，就地寻找有利地形顽强抵抗，其单兵作战能力可见一斑。比之此前红军的对手国军，其战斗力要远远地超出一大截。怪不得全面开战两个半月以来，国军屡战屡败。甚至于好多部队都患上了“恐日症”：只听说鬼子要来，影子还没看到，先吓得逃出几十里、几百里路。而且“恐日症”还会传染，并在传染过程中添油加醋不断强化，这使得整个国军士气低迷兵败如山倒。一支部队倘若被对手吓破了胆，即使武器装备再好，人数再多，也是必败无疑的。
在柳浩达观察战场的时候，战士们抓紧时间抢修工事。一营营长廖宝元则带着几个战士，到处寻找鬼子留下的武器，尤其是机枪，但他找到的机枪大都已经被炸得不成样子了，无法使用。廖宝元心疼得不得了，埋怨张来虎：“我说张政委，你别炸机枪不行吗？”
张来虎哭笑不得：“宝元啊，我不炸机枪能炸死鬼子吗？”
廖宝元眼珠一转：“政委教我打炮，我保证只炸鬼子不炸机枪。”
张来虎无奈地说：“炮弹打光了。”
廖宝元倒也信心十足：“炮弹以后会有，你先教我瞄准。”
张来虎说：“好吧。等打完仗，我教你。”
柳浩达放下望远镜，刚想转头对廖宝元说什么，一发炮弹嘶叫着飞了过来，张来虎一手拉着柳浩达，一手拉着廖宝元，向一边奔跑了几米后卧倒，炮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爆炸了。
柳浩达站起来，扑打了下身上的尘土，说：“宝元，我看先叫政委教你躲炮吧。”
廖宝元佩服地望着张来虎，说：“政委太厉害了。”
张来虎却忧虑地说：“鬼子才厉害，这么远的距离炸得这么准！”
廖宝元迷惑不解：“哪里准了？政委知道鬼子要炸谁？”
张来虎指着柳浩达说：“炸团长呗！团长的望远镜反光，山下的鬼子肯定看到了。”
柳浩达和廖宝元都吸了口凉气。柳浩达说：“看来我还是太大意了。”
张来虎沉吟说：“不过这也说明鬼子也没多少炮弹了。否则不可能只打一发。也可能是把炮弹都用到了别的地方。”
柳浩达点点头：“仗都打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不相信鬼子的弹药还那么充足。”
廖宝元忽然说：“团长、政委，我看咱得抓紧时间冲下去。我看时间长了，鬼子都把炮弹和子弹都打光了，缴获再多的枪和炮又有啥用？”
柳浩达说：“你别净惦记鬼子的武器，师指首长给我们的任务是据守娘娘庙，别叫鬼子从这里溜走。我估计鬼子很快就要进攻这里了，还是赶快把掩体工事修好才是正事。”
廖宝元怏怏地离去了。
大概二十分钟后，又有约一个大队的鬼子快速向娘娘庙高地移动过来。柳浩达心道：“鬼子果然不愿放弃娘娘庙！看样子撑不住要突围了。老虎猜得没错，鬼子的炮弹看来也要打光了，没再炮击。这鬼子也是败家子，刚才使劲儿造，把炮弹都折腾光了。”柳浩达和张来虎都不知道，鬼子其实炮弹异常充足，这支部队本来是鬼子的辎重部队，运输的本来就是军用物资，其中包括大量的武器弹药。但鬼子军令严格，负责运输的军用物资必须分毫不少地运抵前线部队中，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私自扣留或抽取。所以，他们尽管遭到八路军的猛烈攻击，手中的武器弹药即将告罄，他们也没有去使用车辆中运载的弹药。日本鬼子打仗凶狠顽强，战斗力很强，但机械呆板，不善变通。这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战斗力的发挥。
娘娘庙高地位于半山腰上，是平型关北部的一个比较陡峭的山包，虽然娘娘庙高地上并没有山道，但如果山谷的退路被截断了，此地便成为鬼子北逃的唯一路径。刚开始交战不久，鬼子指挥官就发现到了该位置的重要性，连续两次派兵占领和攻取该高地。但没想到，第二次派出的一个中队竟中了柳浩达设下的“手榴弹地雷阵”，几乎全部覆亡，这才知道八路军确非此前所遇国军可比。但无论如何，要想突围出去，必须击退当前八路军，占领娘娘庙。所以，鬼子抽调了一个满编步兵大队，汹涌地攻了上来。
开战后，这个步兵大队一直处在后卫部队的位置上，较少受到打击，便在无形之中成了预备队。这回要打开突围通道，预备队就成了突击队。因此，这些鬼子虽然处在仰攻的不利位置，但士气旺盛，进攻协同力强，鬼子班组配备的“大正十一式”轻机枪和掷弹筒发挥了强大的火力，对教导团构成了较大的威胁。
柳浩达伏在战壕边上，一面佩服着鬼子的战术配合，一面羡慕着鬼子的掷弹筒。他对廖宝元大声喊道：“宝元！看到鬼子手里拿着的那个发射小炸弹的玩意儿了吧，那叫掷弹筒，轻便实用，威力大。咱也学着发射一下手榴弹怎么样？”柳浩达在战前参加师里召开的战术分析会，师参谋向他们详细介绍过日军的武器装备，提到过掷弹筒，但不知道什么样子，现在看到鬼子拿的这个东西，便立刻对上了号：这就是掷弹筒。
廖宝元早就馋得要流口水了，听团长又在撩拨他，便忍不住喊道：“团长，咱们来个反冲锋吧！我去夺了过来。”
柳浩达立即止住他：“胡闹！谁叫你反冲锋了？这种情况下怎么反冲锋？你带领一营从两翼迂回到鬼子侧面，卸下绑腿捆好集束手榴弹，甩到鬼子群里！”原来，八路军配备的手榴弹威力不够大，正面投掷集束手榴弹又须站直身子，容易成为鬼子的活靶子，何况鬼子处在陡坡上面，手榴弹会顺着山坡滑落，影响威力的发挥。而两翼都是陡崖，鬼子没法从那里攻击，从陡崖上面投掷集束手榴弹则基本上会凌空爆炸，威力加倍。
廖宝元离开十分钟左右，鬼子人群里响起了剧烈的集束手榴弹爆炸声。柳浩达大喝一声，猛地站起身子，端起一挺捷克式向鬼子扫射起来。战士们也纷纷站起来，瞄准已经不到三十米远的鬼子猛烈射击。鬼子没料到八路军的火力会突然增大，猝不及防地倒下了一大片，其余的立即卧倒，交替掩护着退了下去。
这一仗鬼子留下了上百具尸体，撤回了山谷。教导团也伤亡了五、六十个战士。柳浩达看着有条不紊后撤的鬼子，心底里涌出一阵悲哀：如果我们也有鬼子的火力，哪能在占据了有利地形的情况下伤亡如此之大？又哪能让鬼子撤退得如此从容？
柳浩达正在自怨自艾，张来虎忽然大喊：“哎呀，忘了一件大事！”
柳浩达急忙追问：“什么大事？”
张来虎说：“你忘了吗？师指首长曾经下达过指令，要求各部必须抓到鬼子俘虏。”
柳浩达浑不在意地说：“我以为什么事呢，等会再说吧！”
张来虎指了指西边的天空，问：“等会再说？你看什么时候了？”
此时夕阳正要坠入西面连绵的山峦之中，只露出血红的大半残阳，不断上浮的硝烟遮住了西天的晚霞，在山风的吹拂下竟给人以飘逸灵动之感，让这片沐浴在血火之中的战场透出了一种凄凉美和悲壮美。柳浩达被这少见的美景迷住了，一时竟忘了思考张来虎说话的意思。
张来虎又提醒了一句：“团长，快黑天了。天一黑，可就抓不到俘虏了。”
柳浩达好像突然从睡梦中醒过来，转脸问张来虎：“可是老虎，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你见过这样的敌人吗？死硬死硬的，你看这种情况怎么抓俘虏？再说，咱教导团的任务是坚守娘娘庙高地。要抓俘虏，必须下到山下面去才行。”
张来虎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道：“团长，我知道鬼子俘虏很难抓。可是师指首长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中日开战以来，国军一败再败，有时几个团甚至一个师成建制地被鬼子俘虏，如果咱们能抓到鬼子俘虏的话，那这政治上的意义可就……”
柳浩达心中一凛，他突然想起，九年前日军在济南曾抓获七千多名国军俘虏，这七千多名国军当时应该就是成建制被俘虏的。战后，日军将这七千多名国军俘虏尽数屠戮，同时在全城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济南惨案”。
柳浩达义愤填膺：这个民族欠下了中国人多少累累血债啊！他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砸了下战壕：“豁出去了！老虎，鬼子是不会主动投降的，要想抓鬼子俘虏，只有用大刀和子弹来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