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白燕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水分一点一滴地被时光蒸发着。抹不平眼角滋生的鱼尾纹,皮肤的光亮必须靠大量化妆品调和。她开始患了严重的失眠,每天晚上都要一心一意地数绵羊。有时候反反复复数了好几千还睡不着,总是数到后面数字乱了。到了多少只了呢,多少只?迷糊里睡着了,还是噩梦连篇,无数只绵羊大骚乱,里头跑出一群瞪着绿光的狼,追得她抱头鼠窜。胃也很差,动辄呕吐,身体日渐消瘦干瘪了,每次洗头发都掉下来大把。
她的脾气不好,工作不顺心,什么都积极地抢着干。二十五岁的米露穿着露肩亮片裙子踩着细跟高跟鞋倚在门口嗑瓜子,对其他几个艳丽的小姐妹说,没见过这么黑皮老脸的。哄然大笑,她上前去甩了人家一耳光。众人马上无声散开,只剩下她和一个小辈在扭打。保安来拉开两个人。人家还在咧咧骂着,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你还以为自己值钱啊!咸菜,老女人,过时啦!
她扶着墙壁气急败坏,别以为你有什么好猖的!看你还能猖几年!
人家冷冷地讽刺地笑,我要是你啊,到了这个年纪,早就知羞了!
米露被皮老秋的保镖拉走喝酒去了。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猩红的皮质沙发像是被红酒浸淫过,在彩灯下发出污紫的光。憔悴地哭泣,没有一个人理她。那些与她平日姐妹相称的女人,顾自忙自己的,在不同的角落里笑,招摇,喝酒,一笔一笔小心刷血红的指甲。红唇微启,假睫毛上乌蓝墨黑的。这就是她的工作,她的交际圈子。
乌黑的发,雪白的肤,水灵的眼睛,放个十年八年,便成了干枯的发,焦黄的肤,涩重的眼睛。时间小心翼翼地偷着。时间老人手指轻轻一点,昔日飘在风中的彩纱就能变成堆抹布。湿嗒嗒的抹布是令人讨厌的,哭得再伤心也没用,皱纹纵横脏水淋漓的没人多看一眼。也有例外,比如韩哥就夹着支烟挨着她身旁坐下了。看她一眼,叫住一个经过的女人。
“沙雅,给哥一包纸巾。”
她接过韩哥递过来的纸巾。委屈找到了一个落脚点,放声恸哭起来。
韩哥皱了皱眉头,拍拍肖白燕的肩膀说:“我说妹妹,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怎么越来……”
她说:“韩哥,我是不是老了。”
韩哥说:“谁都要老的啊。”
她说:“这么说我就是见不得人了。”
韩哥说:“哎,你别哭,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了。叫我怎么说呢!”
她说:“我早就知道干这行迟早有今天。她们也犯不着挤我啊,都是一条船上的。”
韩哥说:“随她们去吧。社会就是这样的。妹妹也不是头回出道了,她们不挤你哪来的饭吃,你可是在咱们夜总会红了那么多年的。”
她不说话。擦眼泪。雪白的纸巾红红黑黑的和在一起立马脏兮兮的。她从包里取出镜子,仔仔细细地补着妆,不敢随便哭了。
韩哥说:“要有本事就吊牢一棵树。”
她说:“米露太张狂了。现在笑我,将来有她哭的日子!”
韩哥说:“她这么张狂是有底气滴!皮老秋就是爱她的放荡,不久就要娶她的。”
她大惊:“他老婆呢?”
“离了。”
“孩子?”
“屁孩子!他老婆到处磕磕撞撞怀一次流一次,皮老秋这个婚离得趾高气扬。”
她栽下头,咬着牙齿恨恨地说:“我说她怎么这么能耐了,原来是拣了高枝忘了自己是从哪个胎里出来的了。”
韩哥说:“那没有办法啊,人家现在就是强了啊。”
她黯然失色地陷进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着,喷出的浓烟好似火车头。
韩哥这才说:“妹妹啊,你也可以压倒米露出这口恶气的。”
她把烟头戳进烟灰缸里灭了,朝韩哥挪了挪。
“怎么说?”
韩哥意味深长地笑笑,从口袋里抽出支雪茄。她凑上去点了火。
韩哥重重地喷了口烟,说:“听说你有个女儿?”
她说:“我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她!”
韩哥说:“沙雅说你女儿长得出人头地啊!”
她警惕地说:“我女儿怎么了?我死都不会让我女儿步我的后尘的!我毁了就算了,我毁了自己就是要让她活得干干净净的!”
“那么沙雅说的是真的啰!”
“是的,我在百货商场和孩子一起逛时候,碰见过沙雅,沙雅见过我家女儿。”
“妹妹,我说你傻不傻啊!孩子大了迟早要飞走的。你看你……”
话还没说完,她提起皮包愤然就走。鲜红的高跟鞋紧张地踩着溃烂的步伐。
韩哥在背后耸耸肩膀。
一个穿着耀眼的女人随肖白燕的背影远去迅速走到韩哥的跟前。
“怎么样?”
韩哥将手里的半截烟摔在地上,扯扯本就松开的领带,嘴角轻蔑地一笑:
“不识抬举的老狐狸!”
她离开夜总会,死在同年的秋天。
她去皮老秋的公司里要钱,保安将其赶出来。她哭着跪在门口说:“我的病已经治不好了,可是我还有一个女儿。我的女儿怎么办啊?我求求你,看在皮老秋与江亚明的交情上,我求求你给我们吧。”
皮老秋没有出面。
米露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说:“笑话,交情!哈哈,你知道交情是什么意思吗?商场如战场,你没听说过?”
“那是我们借给皮老秋的,要不是江亚明雪中送炭他早就进监狱了。”
“今非昔比,你听说过这词儿吗?”
“可是皮老秋和江亚明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吗?皮老秋你就行行好吧!”
“一起长大又怎么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个人嘛,这么多,怎么活得润色一点,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皮老秋难道不怕我告上法庭吗?”
米露踢着尖头皮鞋尖刻地笑:“去呀,你去呀。你的江亚明在国外的公司早就转手了,鬼才知道他们全家现在在世界哪个角落里窝着。皮老秋的钱嘛,全都在姐姐这里,你不是狂吗?你不是招牌吗?我就看你怎么越老越快、越活越穷,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发誓有一天要把你狠狠地踩在脚下……”
米露夸张的笑声在走廊恐怖地回旋着。
皮老秋还算顾全面子。她在他的公司门口拦截他。他把她拉到角落里,笑呵呵地搓着手,一脸的肥肉这些年来横生竖长,眉毛稀拉而短,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肖姐来了,什么风把能把肖姐这样的大人物吹到咱们这儿来啊!”
她抓住他说:“我是来拿钱的,我生病了,还一个孩子要养,老秋,你得言而有信啊。”
他呵呵地笑:“好说好说!应该是你的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公司最近不太景气,下个星期我要去春城舅舅那里收一批款子,你看,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你和我的车子一起去吧。不然中间做了什么用没了我也说不准。找我要钱的人多嘛。”
她松开手,与皮老秋一言为定。
春城——
这个地方,很久没有出现在梦里了。因为皮老秋的提醒,她自此轻易疲倦,一倦就合眼睛,合上眼睛就轻易地跌进童年往事里。
潮暗的无尽的曲折,开满黄花的丝瓜架,照相的外地人,挥着蒲扇的光头老人。还有父亲佝偻的背,姐姐蜡黄的脸,母亲的身上常年不散的中药味。一切全是童年时期的故事。晚上通宵失眠,她觉得身形都要散架了,呼吸的全是过去的空气。
她从来没有想过将皮老秋告上法庭,因为畏惧严明公正的地方。她不信任皮老秋,但是没有办法,等他等了一个多月,总是不见人影。总算约好了,她要不顾一切地攥紧了这机会。她给女儿写了一封长信。很久不写字,握笔握得生疏,但是她挖空心思地用尽一切她觉得能突出她文墨的词汇,起码她曾经也在学校骄傲过的。她爱念念爱得疯狂,导致行为和态度都有点变态,她有自知之明又无可奈何。只是喜悦女人生女儿真好,就像一条美丽的蛇,老得爬不动了,褪却一层衰皮,里面爬出条新幼的小蛇,还是如昔美丽。
造物主给了女人生育的能力,是多么伟大的能力!她流着热泪写完一封长信,自己先翻来覆去读了不下二十遍,读得心内翻江倒海,尽管用字费力,这仍然是她有生以来最满意的一篇文章——如果算。她觉得总算告诉女儿自己的本质也是个性情中人。
之后她把信藏进红色的高跟鞋里。她不露声色,但知道她那双红色高跟鞋,女儿不止一次把脚探进去。
肖白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眠了一晚上,就是想给女儿好好写一封信,也不是头回离开。
她自己叫了车,喊了两个保镖,跟在皮老秋的车后面。
下了雨。
夜里的路出奇的崎岖。
她闭着眼睛颠簸着听音乐。什么时候旁边的保镖戴起手套,什么时候勒紧了她的脖子,她全不知道。气堵得她头热得爆炸,眼前金星乱冒,只有脚在无力地乱蹬……整个世界被一张没有孔隙的白幕布遮上。最后一刻浮现在眼前的,是四岁时候,那个讲故事的老人的房间。那么暗,那么多书和画,那么神秘,那么广阔的世界……
她被抛弃在山脚下。脸上的彩妆被雨水洗去,首饰被人扯光,苍白的肢体再不知疼痛,唯一鲜亮的是十个红得滴血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