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对她不满的是乔一。
她比乔一大不了几岁。乔一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叫她兰姨,自此长期在外不愿归家。
章华兰对乔天雄服侍周到,一门心思钻研厨艺,洗熨他的衣裳,煲新鲜美味的养生汤,即使生活的河里一开始无处不有礁石或鱼虾激起的风波,那是乔家上上下下对她的怀疑——她也是听苗的,一声不吭做好为人贤妻的本分事。
章华兰一到雨天腰腿就疼痛,乔天雄愧疚,经常陪她去诊断买药。后来忙不过来,嘱咐她自己调节。他对她用钱一点也不苛刻,对他的亲友她也周旋得井井有条。她保养得越来越滋润。
乔一的堂哥乔木,四十岁,乔氏集团副总裁,乔天雄最依赖的商业助手。别人都窃窃私语说,从年龄以及外表上来看,乔木跟章华兰更像是一对。
那年中秋乔木留在乔天雄家玩牌,章华兰暗送秋波,脚在桌子下踢,乔木以为自己输多了章华兰善意提醒,别的地方想都没想,后来乔木吃榴莲黏了一手进卫生间洗,章华兰跟进去,转手将门关了贴上去,乔木按捺不住,刚抱在一起,乔天雄内急扭开门即进去了。章华兰早在光洁的地板上看见进来的皮鞋影,乔木却上钩得忘了情,章华兰顺手甩了乔木一耳光,哭着说:“你不要欺人太甚。”这时门开了,章华兰扑到乔天雄的怀里痛哭。乔木还没反应过来,乔天雄的拳头已经打过去了。乔木想尽办法解释乔天雄都不信,乔木原是风流成性的,这回却真是冤枉,此后每见到章华兰不管其身边有无人都冷嘲热讽,成了出名的一对仇家。乔天雄也有怀疑的时候,他刚提起,章华兰就哭自己举目无亲,乔木没有得手,想怎么诬赖她都行,都有人信。
商者处事,讲究中庸圆融,况是自家大哥的儿子。
乔天雄只当是乔木不老实,自此再也不提,只在生意场越来越提防他。
苗在乔氏集团,越来越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
乔家的长辈都不希望子女大学毕业后直承父业,唯有吃过苦方是真男儿。他希望能多留些个人空间给儿子发展。社会这所学校博大精深包罗万象,在他有生之年,他希望儿子被锻炼得越来越坚强、刻苦、灵敏,懂得竞争之险恶。最后来经营乔家的企业,一定要有如猛虎下山般的威力,将企业发扬光大,在全球市场上立于不败之地。况且一开始乔一也心不在自家企业的管理上,逼迫不来的,乔天雄最懂得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精工出细活,细节决定成败的真理。
乔一这些年醉心于摄影,一开始是人文纪实,曾经潜伏到养老院里五个月,拍摄老人的生活状态,捕捉他们的心灵世界、表情瞬间,中间有人垂垂故去。乔一一律采用黑白胶卷。
乔一刚入门的时候拍任何东西都极注意技巧,后来发现,不做作的东西永远是最上乘的,原本的生活状态,某些最寻常普通的瞬间才感人,流于自然就是上乘的技巧也无法比拟的天然佳品。
养老院——到处是悲伤的流光,在死生最后的留恋里透出点迷茫和空。看那些老人:他在和影子对话,她在和黑白对话,他们忘记了对话,甚至自说自话……一直到忘记语言。这就是我们人类,我们寻找,拼搏,坚强,最后是被时光刷地一下子全都抹平,平得干净,如同太平间……
这是他所有朋友都震撼了的一组照片,他们说这组照片一旦展出能令其他任何同类作品黯然失色,并且有望获得全球顶尖级的摄影大奖。
他却没有让照片见过光——因为已经和许多老人结交下深厚情谊,有的人在他完成作品后去世,他不愿意扰其安宁。他说这样对死者不尊重不公平。沉重的人文纪实曾经让乔一活得忧愁,每天思考,头发大把掉,为了调节,乔一转战于时尚摄影。
有过专拍人文纪实的经历,他的内心宽厚很多,平和处事,对待世间人,尊重而不再滥情。偶尔谈一次恋爱,也是认真投入地去付出,只是念念不忘肖念。自从那年秋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乔一勤奋地工作着,拍照让他快乐。他常常说拍浮华时尚也是需要积累雕琢的,不然出来的真的只是个光鲜靓丽的外壳而没内在的东西。
他天资聪慧,肯下苦功,很快成为时尚界摄影群里最红的那拨之一。城市里他喜欢鹿城的喧哗,喜欢春城的幽静,常常两地流连,开车就当长途旅行。他不满足于单调的时尚摄影,经常自己玩自己的,玩出了水准又找新的题材,在摄影这方面,他永远有着新鲜的热情与充沛的灵感。
他还带出来过徒弟。他本来是叫那个一脸落魄与迷茫的女孩做模特,他想拍出一组以“漂泊”为题的主题照。但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临时下大雨,他只好跟她聊起来,她对拍照这件事出奇地感兴趣,他看着她迷茫的脸上发光,眼神越来越清晰坚定,决定收她做徒弟。这条路上孤独走了很久,他觉得每一样东西只有属于真正爱它的人,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乔一的徒弟叫白玲,跟他三年便自己出了师。他仍旧一个人住,女友偶尔换,大部分都是摄影才认识的。这一切他的父亲都不怎么清楚。乔父从不关心时尚圈,只知道儿子有一大堆摄影器材,常年在外面游荡,关键是乔一经济独立,多年没有伸手找家里要过钱,这是乔父颇为欣慰的。
渐渐乔天雄年事渐长,很多东西都无能为力了。他需要儿子回来,需要一个安全有力的接班人填补他的空缺。
等到乔一回到鹿城的家,一切简直面目全非。
昔日粉白窗帘全都变成了庸俗的各种杂色。家具位置也有移动。
兰姨千娇百媚,越发出脱得丰润。父亲白鬓银丝,走路脚步开始蹒跚。
父子战争爆发,兰姨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嗑瓜子,乔天雄剧烈咳嗽,她拍拍手掌上的灰,过来扶着他进去说,不要气了,老爷子,还是自个的身体重要。
晚上吃饭只有他和兰姨两个人。父亲身体不适应,饭是兰姨另外做好端进去,看样子也尽心尽力的。兰姨回到餐桌前对他盈盈一笑,他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难得回来一次,要不要我打电话叫苗,你们一起聚聚啊?”
“哦,不用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自从兰姨进了门,他和苗的友谊便成了一卷唱得卡带的磁带,停顿在那里,现在磁带旧了报废了,也不觉得多遗憾。
“有什么重要的事啊,再要紧也没有身体重要,来,吃这个,专门为你做的。”
“不用,我自己来——谢谢。”
“哎呀,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啊。”
乔一听了“自己人”这三个字心里别扭,气不知从哪里发泄,起身彬彬有礼一笑匆匆离开了。
晚上他肠胃不适,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歇息。这时兰姨进来,手上抱着他的换洗衣裳。虽说是一个女主人式的行为,不知为何,乔一总觉得反感。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水气味,绸缎睡袍将她的身材曲线勾勒得火爆袅娜。头发虽然散披着,可是一丝不苟精致得很。乔一立即嗅到,这个精心打扮成这样的女人不简单。
“胃痛啊,这可怎么办呢?”
他淡淡回应:“没事。”
“哎,不能这么熬着,你爸爸也是个病人,哎,这你也一病啊,就没有个主心骨。”
“我是小毛病,不碍事。”
“你看你说的,大毛病哪里来的啊?都是小毛病给惯出来的!可吃药了吧,哎呀,这个药怎么管用呢?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跟兰姨说,兰姨去做。”
“不用了,谢谢。”
“真的不用啊,那兰姨为你揉揉?”
他骇了一跳,马上说:“不不,不要。”
可是兰姨的手已经伸到他心脏的部位了。十个手指甲保养得水滴滴的,软嗒嗒地贴上去,说:“连兰姨都害臊啊,这孩子。”
他马上甩出她的手,滚到床的另一边,抓起杯子喝水,说:“我很困,你放下衣服可以走了。”
他记得和苗一起去医院初见到她时,她正躺在特护病房里,穿着淡紫色的衣裙,淡紫色是父亲初恋回忆的颜色。乔天雄马上亲自送她到了乔家医院。她醒后说自己叫王兰。父母双亡,无姊妹兄弟,结过婚,丈夫意外世故去世,没有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只剩下个表妹苗相依为命。乔天雄怜悯她的遭遇,时常过来看看,没料到王兰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处处替他着想,体谅他创业的艰难。他便对她感叹多了起来,有一日西装袖口的扣子在开车门的时候不小心挂掉了,她非要给他补起。她找护士讨来针线细密缝着,他内心一热看得迷了过去。
乔父与乔母平静分手。乔母再嫁软件公司老总的那天,就是乔天雄娶回章华兰那日。
这个兰姨的来路很叫他怀疑,现在兰姨的行为更加叫乔一愤怒。
可是乔父不信乔一,甚至认为乔一对新母的敌对情绪这么多年还如初,实在是白养这么大个没有血气没有度量的儿子。乔父听不进关于娇妻的任意一句负面评价,凡是从乔一或者乔木的嘴里说出来的。
乔一讥讽父亲是老牛吃嫩草昏了头,发誓绝对不肯听从他的安排,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摄影事业。
乔天雄恼羞成怒,立马要与乔一断绝父子关系,并当着众多亲友的面,将乔氏医院的产业全都划到了王兰的名下。
兰姨的笑纹在暮色里荡来荡去……
兰姨趾高气扬地站在窗前,一只黑色的猫“嗖”地跑到跟前,她俯身抱起,细细抚摸。黑猫的眼睛里闪着绿光,凉丝丝地射进谁的心脏,它沉默不语,唯有绿光骇人。抚摸它的时候它温存甜暖,转过背去冷成石头。
有的人与之相待一生,都不如半路中邂逅的那个。也许乔天雄一直都在追寻,前半生追事业,事业成了后梦想爱情。而兰姨刚好在彼时走入他的梦想,她对他细腻温柔,无微不至,一开始小心翼翼,后来大刀阔斧,甚至到乔天雄听从她的地步。
父母好言相散,各自归属新宿,乔一有什么好说的呢?
乔天雄经常不说话,紧紧皱着眉头,双手背着来回踱步走,乔一让他失望。
这个儿子越走越远,和他的亲生母亲颇为相似,都是自私孽种。全天下人都是他的敌手,唯有娇妻知他冷暖,退一万步讲,即使她来路不明,这么多年来,她也值了。
乔天雄终于做决定了,他在雨水饱满的五月大发雷霆,扬言要立遗嘱,如果乔一不归心,他在公司的股份将来都交给王兰!
乔一捏紧拳头,像一头年轻的雄狮恶狠狠地挑衅另一头年迈而壮的雄狮般,看着他的父亲,摔门开车就走。
锥子刺进他内心的,是兰姨抱着黑猫高傲地笑着,看乔一狼狈着,小尖头皮鞋踢了踢跟前的一只纸盒子,什么臭女人,她以为她算老几?兰姨一脸骄傲轻薄的笑,刺激着乔一的每一根神经。
父亲越是不信任他,她眼里的骄矜之焰就燃烧得越烈。乔母昔日在家虽和乔天雄相敬如宾,对自己儿子却关怀至深,再嫁后气力精神,全在新家上面。乔一因为自尊而总不愿意去别人家里探望自己的母亲。虽然他多年以来都在外面,但是风雨中的人知道背后有个家起码心是安定的。而今兰姨的面目他看得越来越清楚,这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他的家彻底破碎了。
他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情愿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也不相信自己的血肉相连的亲生儿子。
乔一在哗啦啦的大雨里来来回回地开着车,牛津白柱子般的雨水哗啦啦倒灌着,他想过一走了之,随那个女人怎么闹腾去,可是不能,男人膨胀的尊严叫他没有甘心的理由。
这是他的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全都被操控在一个轻薄并且背地图谋对父亲不忠的女人手里。
乔一在哗啦啦的雨水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父亲一心希望他走上商路,好几个女友都鼓励他做喜欢做的事。莫林劝他回乔氏集团,不然父辈千辛万苦打下来的一个大好企业就落到了他人手里。
他只有一生,没有理由弃乔氏于不顾,况且兰姨的野心如黑猫闪绿光。可他也没有理由放弃自己做得好好的摄影,这一样是他付出了心血苦心经营的。
他知道父亲当着他的面要划财产到那个女人名下,只是在气他急他。
他萎靡了一段时间,自我放纵了一段时间,不关注任何外界新闻,只是将自己封闭着,他要想清楚,他痛苦地做着思想斗争。最后心慢慢平静了,他回家去,父亲被兰姨扶着出去散步。父子擦肩而过,都装作没有看见。
还是母亲说:
“一啊,乔天雄这个老糊涂。现在他不明白,将来有得他的亏吃!你放心,那个女人没有生下一子半女,将来他还不是靠你的!”
乔一没有接母亲的言语。
没人比他更明白父亲——从来不表达自己的情感和需要,什么都闷在心里,包括对亲生儿子的不满。你不是老不在我身边吗?你不是固执走自己的路吗?好,钱我都给别人。你越厌恶她我越是要将她当宝贝。
父亲是大洋彼岸那座世界顶尖级大学的工商管理专业毕业的,也是那座大学的荣誉教授,没人比乔天雄更加明理开通,从来都鼓励人生要有规划敢于冒险。无数演讲上他滔滔不绝,言语犀利,创业必须敢于走自己的路。事实上最大的心病却是眼睁睁看着儿子走自己的路去了。包括前任妻子,都是固执地朝反方向而去,叫他遗恨。
年纪大了的人,往往顽直如儿童,包括潜在的缺点,比如固执狭隘,全都暴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