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把他们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雨水已经停下来,微觉热意,估计近日阳光就要重现了。一女子穿着鲜红的长羽绒服,在街的那头等他们。她是鹿城义工总团在此地的分团成员,庄子曾经的学生,叫小夏,她负责带众人找地址。
穿过狭窄的巷子,脚步停留在一间老房子面前。
暗旧,灰黑色的水渍斑驳,门口有一行大字:南无阿弥陀佛。那字力透墙背,斩钉截铁。
还隔住宅很远,就传出臭味。常年不打扫的霉馊气,令人作呕。
正门处有国家领导人的巨幅照片,还有用漆固定在墙上的对联,是感谢共产党、感谢社会主义国家之类的。
一老一小依偎在一起睡着了。十分阴暗窄小的房间,一台小小电视开着,坐着两个人,老人很老,孩子很小,他们互相依偎着睡着了,任电视自己唱着。
墙上挂了五面大时钟,一个老太太的遗照。里屋门口插着把锋利的菜刀。
他们轻轻朝里屋走过去,无非小得可怜脏得发臭的厨房和卧室。墙壁裂了缝,长了绿霉,发出潮涩的气味。一大堆没有洗的碗,苍蝇在上面觅食。地上堆着一团叶子蔫了的白菜和发了芽的土豆。房间里有立柜,柜上的镜子模糊不清,不知道蒙垢了多少年的灰。枕头是黑色的蛇皮袋扎个口子,里面填的谷物都黑得油亮了。被子脏兮兮的,另外就只有一张桌子了,上面堆满了书籍,蒙满的灰尘。窗户是死的,老式,被铁丝固定好,永远都打不开。
他们从里屋看一眼出来了,老头和孩子还在睡,浑然不知家里进来了人。孩子眉清目秀,俊俏玲珑,颇似肖念,该有十一岁了吧,可是看起来不足八岁,严重的营养不良。小胳膊瘦如枯枝,皮肤黄亮,衣领脏得不能见人,脖子下面一大截都是黑色的泥垢。老头子佝偻着背,脸上手上长满了老年斑,头发全白,棉衣厚厚的包了好几层,整个人毫无生气,如冬天干枯的荒野。爷孙俩靠在没有床垫的床架上,硬梆梆的木头椅子是共同的靠背。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里在放着足球比赛。庄飞扬顺手拿起遥控,发现只能收到一个台。
他们叫醒了老人与小孩。他们从朦胧里醒过来,表情很不开心。但是目光落到庄子脸上,立即清醒过来。小孩阴郁地看着庄子的脸,紧闭着嘴坐在角落里,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庄子赶紧笑了,递过去一辆遥控玩具飞机,小孩怯怯地不敢接。
“你们,是做什么的?”老人生气地问着。
“爷爷,我们是来看孩子和您的,表示一下慰问。”庄飞扬说。
可是老爷子耳朵背,听了半天听不出个所以然,不耐烦全都迁到脸上,将一群人往门外推。大家力气再大,总怕老人摔倒,于是自动退,一直退到屋外。老人啪的一声锁了门,任人在外面如何呼喊都不开门。
这时候楼上阳台出现一个妇人的面孔。她一只手撑在衣架子上说:“你们是义工请外教老师来给小孩补英语吧?没有用的,我们邻里看不过去来帮帮忙,也拿菜刀往外面赶。老头子迷信得很,还生怕孙子让别人给带走了。”
“孩子叫什么?”
“蓝家宝啊!”
“蓝家宝,开开门!你跟爷爷好好说说,开开门。”小夏使劲儿拍着,里面总一声不响。
“他们家还有人吗?”
“他有个叔叔,不怎么过来的,还有个伯父,伯父一家也过得紧,也难得来一回。现在应该都上班去了。”
“周末也要上班?”
“日子过得紧啊!厂里前些年效益不好,倒闭了,都下岗了,只好白日黑夜地干啰!”
“您知道怎么让他爷爷接受交流吗?门都关了。我们是来帮忙的。”
“去找那栋二0四的姚老头。他和蓝爷爷交情好。要他叫门。”
姚老头也有八十的高龄了,耳朵不背,眼睛不花,主动伸出手来握庄子:“您好您好,上回他们义工团说要请个人来给孩子补习英语,我们都以为是个学生呢。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英语差,不知道为什么。”
庄子与庄飞扬相视一笑,说:“是啊,可是蓝爷爷现在不让我们进屋啊!”
“这死老头子就是倔!你们随我来。”
蓝家宝跑过来给姚老头开门。小夏马上从包里掏出本《小王子》,蓝家宝接过书就安静地坐到一边看起来,表情如饥似渴。蓝爷爷八十五岁了,耳背,口齿不清。一身的病,要做饭洗衣扫屋子,行动十分迟缓,孩子是支撑他的唯一动力。庄飞扬突然想到什么,走过去,蹲下来说:“家宝,我是小豆子姐姐,你认识我吗?”
蓝家宝抬起头,眼睛里冒出喜悦兴奋的光,拼命点头!
庄飞扬把手伸过去。他稍稍犹豫,手就递了过来。
庄飞扬将小小的蓝家宝紧紧搂在怀中……
这些年来,全仗蓝爷爷微薄的退休工资维持祖孙二人的生活。蓝爷爷在旧社会吃多了任人宰割的苦,如今坐享新社会的退休金,对党的恩惠感激不尽。大家以社会义工的名义帮助这两口之家,但老人十分固执,不允许动屋子里的一草一木,想装修清洁都难。甚至窗户,虽然外头一个人也没有,但蓝爷爷非说打开会有小偷进来。事实上即使小偷进来也偷不到什么。庄飞扬和小夏想把孩子带出去吃顿好的,也不行,蓝爷爷不许孙子离开家门。
蓝爷爷每天都在给蓝家宝做思想教育,譬如外面的坏人非常多,新闻上今天多少人被拐明天多少人被毒,总之这是个恶毒的人间,任何陌生人都是可疑的人贩子。哪里都比不上眼前的臭窝安全。
小夏试图解释房子的空气不好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对老人的健康伤害很大,老人一句都听不进去。为了孩子,庄飞扬一边试图联系乔一,一边在小区留下来。
庄飞扬发现,这是个异常早熟懂事的孩子,远比表面看上去深沉老练,他虽然是接受了义工团的帮助但是处处留心发狠,完成所布置的功课之余还要额外做很多题,大量预习。上午小夏刚说要多吃多运动否则营养不良体育会倒数第一,下午蓝家的墙壁上就贴满了蓝家宝田径运动会上小学生男子长跑、短跑全年级、全校、全区、全市第一名的奖状。爷爷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精力来贴,老人的眼睛早就看不清了,能把这么多奖状贴得端端正正的只有蓝家宝了。小小的孩子是有强烈的自尊的。
蓝家宝有天偷偷问庄飞扬:“小豆子姐姐,你们是不是我妈派来的人?她自己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小声问呀?”庄飞扬说。
“我怕我爷爷听见。”
“你爷爷听力不好,听不见的。”
“可是提到我妈妈他会听见的,你看到那把刀了吗?我奶奶死后,他一个人照顾不来,就说如果我妈妈回来了,就要杀了我妈妈,她太狠心了。”
“你想她吗?”
蓝家宝怎么问都不吭声了……
蓝爷爷是突然去世的,走得很安详,他似乎撑不下去了,他至死不知道蓝家宝不是自家的血脉。他已经病得糊涂了,眼神混沌无光。整个人瘦削得只有一架骨头,手脸干白如石膏。
蓝家宝扑上去,抱着爷爷的遗体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