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村庄,靠近海边。
正是春天,迎春花先是零零星星地探个头,突然迫不及待地大堆大堆挤出来,嫩黄的细碎的繁琐的喜悦的花朵,在风里雨里悠然绽开。真是热闹,别的花也按捺不住钻出来了,枝头满满当当,桃花樱花海棠玉兰郁金香,姹紫嫣红地吵得不可开交。
绿色的树绿得深深浅浅,远近层次不一,红色的雾风轻吹碎落满地。奶奶先是眯着眼睛看花,突然又哭了,她想起爱喝酒的老伴儿以前最爱种花养动物。
“这辈子再也别想见到啰!”
“庄老头从此只剩下一个名啰!”
“嗨,早知道横竖都要死,当初不该拦着他,让他走得痛快点。”
“他脾气真臭,我拦着他不是为他好吗?说走就走了!没良心的死老头子!”
奶奶唉声叹气地念叨着爷爷。他前不久生了场大病,医生嘱咐不能沾酒,可他总是偷偷抿上一口,且坚决拒绝承认身上有酒气。奶奶为此总跟他吵,那个早晨刚刚吵完,晚上他就去世了。
一大群白鸽飞着,扑棱着翅膀,云堆一样卷出去卷进来。
奶奶说:“媛媛啊,再抓点食来,你爷爷以前这个点都要散食的。别饿了鸽子饿了猫。”
“知道啦!您那件衣服待会儿脱下来啊,该洗了。”
奶奶头发全白了,牙齿掉光了,一阵阵地能忘记自己在哪里,自己的子女是哪个。也忘了庄飞扬的全名,只是一声声喊着,“媛媛啊——”
奶奶的眼睛再也看不清针线,天晴时,搬把藤椅坐到门口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天,收音机里锣鼓喧天,那是上个世纪的戏曲,她听得高兴了就将手指头和着节拍一打一击。大群白色的灰色的黄色的野猫伏在她脚边睡觉。
她喜欢穿着一件蓝色的印花布罩衣,坐在无风有亮光的地方。当脏了需要洗时,需要一遍又一遍说好话,并且只有蓝家宝能哄得她眉开眼笑。奶奶经常将糖果偷偷藏在枕头底下,也经常偷偷招呼家宝进里屋去,将别人送给她的糕点大把大把往男孩的口袋里塞,然后拄着拐杖,看猫猫狗狗打架,看蓝家宝飞一样的速度跑出去找别的男孩儿玩,只将一片清澈的空空的蓝天甩在她模糊的视线里……
蓝家宝吵着要去春游,所有人一起行动,车子蜿蜒曲折地到了山高处,奶奶拄着拐杖,扶在庄飞扬宽阔的肩膀上,步步攀岩。庄子就在背后展开两个胳膊紧跟着。来到顶端,有一家装修别致的民俗饭店,他们就在一大块岩石旁边摊开圆桌吃饭喝酒。
茶上来后静下来赏景。云烟渺渺,一切踏在了足下。奶奶喜悦得像个孩子,不停地站在一棵迎客松前摆姿势拉家宝拍照。
鸟像是一个黑点,在眼皮下面盘旋。庄飞扬端着相机,想起灰雾茫茫的童年与少年,不禁热泪盈眶。镜子面前,众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体态臃肿的妇人,因为肥胖而稍显富贵相。青春往事,求学的黑暗路是灰青的铁,垫在人生锦绣的低层,偶尔回头望一眼也是小心翼翼,像是头的重力过大会撞得闷头一脸的鼻血。小眷等人都已结婚生子,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各自有寂灭流长。她总是无法想象,自己当时倘使在小眷的环境,一切又将如何?
弯弯的小溪里流淌着回忆,父母姊妹在她背后吵闹着要玩纸牌,其实哪里有什么跋山涉水的艰难,相安无事的日子里,偏生有许多的不甘心——不甘心长此以往,不甘心随波逐流,不甘心华年盛世这样淡然无起。
她深深地呼吸,看着在她身边渐渐长高,就快成为一个少年的蓝家宝。
他的青春,总该是不一样的。庄飞扬想。
这暖阳高照的四月。蓝家宝回到车内,拿出一本杂志翻,庄飞扬不知道,长得像青翠的竹竿一样的少年深深迷上那位叫白玲的摄影师。
他把她的作品与照片都剪下来,贴在自制杂志本上。
他坐在小板凳上,默默祈祷:
“赶快长大吧,长大后成为一个像白玲老师那样的人,背上行囊周游世界吧!”
他在山顶闭上眼睛的那瞬间——
孤独的白玲、窗外的花都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