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随着铛铛铛的下课钟声响起,一群孩子像鸟一样地从各自的教室里飞奔而出,小小的操场沸腾成了一片喧闹的海洋。
喜欢看热闹的孩子将张露露团团围住,他们的眼里流露出无比的嘲笑和幸灾乐祸,张露露尽量不去想这些,她在人群里急切地寻找铁子的身影。
那个险些把她撞翻在地的蜂窝头男生又过来捣蛋了,他的手在张露露头上轻轻滑过,逗得周围的同学哈哈大笑。张露露没理他们,可等张露露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已经晚了,这个混蛋将一塑料袋的粉笔灰撒在了她的头上,让她变成了一个狼狈的白毛女!
有个穿花格子棉布上衣、流着长长鼻涕的女生,一边用她那脏得不能再脏的衣袖擦着自己的鼻涕,一边花着大猫脸指着张露露对她的伙伴说,“看她,多脏!一身都是灰!可怜的怪脸娃!”这是张露露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叫自己,怪脸娃!
她当时并没把这放在心上,也许这是学校里的人流行的一种骂人新词。黑皮以前经常把学校里带回来的骂人新词用在她身上,这一点也不奇怪。
花猫脸吆喝着身边几个和她一般不堪入目的花脸说,“走,我们去跳橡皮筋去,我们以后不要跟她玩!省得老师找我们麻烦!我看没人会喜欢像她这样讨厌的人!”
蜂窝头并没走远,他不知从哪里又抓来了一把黑泥巴,趁张露露不注意,从后面狠恨地砸在她的头上,然后撒腿便跑开了。
张露露气得直咬牙,“疯子!神经病!”她一边骂一边低下头来抖掉头上的那坨黑泥巴,并没有要追的意思。还有什么比找到丢失的妹妹更重要的事呢?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一个身影在张露露面前一晃,如箭般地钻进了嬉闹的人群,没过多久,花猫脸跑回了教室,嘴里喊着,“老师,老师,班长李铁和太鹏打起来了,他们打起来了!”
后面跟着一个脸上长满麻点的男生,他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说,“是的,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李铁正是铁子的学名,张露露一听铁子在和人打架,赶紧跑去找铁子。她好不容易挤进围观的人群中,看到铁子和那个蜂窝头扭打在一起,你抓着我的头发,我揪着你的耳朵,像两头发飙的小水牛,正打得热火朝天。
围观的学生兴致勃勃地起哄着,“加油!加油!加油——”张露露上前一把扯住了蜂窝头的衣领,使劲往后拽,想帮助铁子摆脱这家伙的纠缠。
只听见哧地一声,衣领在张露露手里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蜂窝头连忙松开了紧抓铁子头发的手,叫了起来,“哎呀——我的衣服被她撕破了!老师,她把我的衣服撕破了!”蜂窝头架也顾不上打了,一屁股瘫坐到地上,“老师——怪脸娃把我的衣服撕破了,你快来看呀!快来看呀!”
2
张露露万万想不到蜂窝头太鹏会这样不害臊地瘫在地上哭嚷,与此同时,令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衣领也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你这个捣蛋鬼,读书不好好读,打架每次都有你的份!我看你是不想读书了!”不用猜,此人正是朱伊群。
“我从来没有捣蛋过!是他先欺负我,铁子才——”张露露解释说。
“你还敢顶嘴?!”女老师显然很愤怒,“我就不信这次开除不了你!我这就去跟校长。”
“我在这里,朱老师!”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小个子老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女老师吃了一惊,“哦!校长,您来的正好,您看看,张露露又把一个同学打哭了,她还撕破了他的衣服。您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样的学生送回去?我是不想带这样糟糕的学生,校长,您是知道的,俗话说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
“很抱歉,朱老师,我看到的和你说的并不一致,张露露同学是撕破了太鹏的衣服,可你没看到太鹏还扔了张露露一头的粉笔灰和泥巴,”张露露惊讶地望着这个为自己说话的老人,“作为老师,我们应该让学生知道什么叫公平,不是吗?朱老师。”
“那好吧,如果校长您坚持要这样说的话,那太鹏的衣服怎么办?你看他哭得多伤心,你知道他家并不富裕,他回去可能会因此挨打!”朱老师这样说给人的错觉是她很有同情心,可张露露并不这样认为。她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朱老师已经跟自己较上了劲,她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是的,我们这里的学生家里都不富裕,富裕的都在金龙学校待着。可我想张露露会处理好与同学的关系,是吗?张露露?”校长对张露露似乎充满信心,这让张露露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对此没有一点主意,她只是一个无助的小孩。看着那咄咄逼人的朱老师,张露露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我——”她支吾着,没有主意。
“跟他说声对不起,孩子,告诉他,你不是故意的。”敲钟老人在一旁提醒道。
“这样可以吗?”张露露悄声地问周福生老人。
“你可以试试。”老人鼓励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张露露有些心虚,她可不是真心道这个歉的,当然她也不想把太鹏的衣服撕破。
“不能就这样算了,太鹏的衣服怎么办?”朱老师不依不饶,她可不想天天面对张露露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每次看到她右脸颊上的那道深色疤痕,朱老师就会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恶心。
“我会通知张露露的外公,他会想办法赔一件新的给这孩子。怎么样?你觉得这样好吗?”小个子校长弓腰问瘫坐在地上哭闹的太鹏。
3
太鹏这家伙绝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主,可一听说有新衣服穿了,他立马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什么时候?我是说怪脸娃的外公什么时候给我买新衣服,最好是今天,可以吗?我要一件蜘蛛侠紧身衣,她外公也会买的,是吗?我就要一件。”他有些迫不及待。
“那是不可以的,他只会买一件和你现在这件相似的。”校长笑着回道。
“不要,我不要,这样的衣服我有七八件,我要不一样的。”这孩子有些固执。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穿一件蜘蛛侠紧身衣来让张露露同学撕烂呢?”校长的风趣把周围的师生们逗得哈哈大笑,只有朱伊群老师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将脸绷得特紧。如同一尊蜡像。
谦和的小个子校长微笑着转身走开了。
朱伊群老师气得直瞪眼,冲着校长的背影喊道,“校长,我们这是普通学校,我没法教这种除了打架,连一数到十都数不清的弱智儿!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帮她介绍一个很好的去处,我想特殊学校对她可能会有帮助——校长,您在听我说话吗?”
“她不是弱智,她只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而已,我知道你的意思,朱老师,你没必要老是忌恨一个孩子!上课了,怎么还没听到钟响?”校长头也不回地走向办公室。
“还有一分钟,校长!”敲钟老人得意地回答说。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散去,张露露一头雾水地望着离去的人们。弱智?什么是弱智?她并不了解,看起来那并不是什么好称谓,朱老师一口咬定自己是弱智儿,只是想把自己从这所学校赶出去。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世界全变了。她从一个顽童变成了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小坏蛋。
上课时间到了,敲钟人一瘸一拐吃力的走向那个生锈的吊钟,铛铛铛——
“上课了,上课了!孩子们!快进教室吧!”敲钟老人眼睛里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愉悦感。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愉悦感。
蜂窝头对张露露说,“听好了,告诉你外公,我只要一件蝙蝠侠风衣。”他对这个十分期待,说完他便快步往教室跑去。
麻脸男生冲张露露做了个恶心的鬼脸后,急忙去追蜂窝头。“太鹏,等等我!”看来他是蜂窝头的小跟班。张露露想起黑皮曾经跟她提到过这两个人,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麻脸肯定是把大便拉在自己裤裆里的马大春。
4
各班的老师催着自己班的学生进教室上课,只有张露露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动,铁子走过她的身旁时悄悄地对她说,“快点把暑假作业补完,要不她不会放你回家的。如果你擅自回去的话,她会报告校长,说你逃学,然后找借口开除你!”
“可是,铁子,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是知道的,我——小张满她——”张露露才不想去管那莫名其妙的暑假作业和处处找茬的朱老师,她只想找回妹妹小张满。“铁子,小张满她去哪了?”
“什么小张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能被朱伊群开除,你一旦被她开除,就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学校将与你无关。你的父母可没打算让你去读一所贵族小学。你外公外婆也没那个闲钱。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学校。”趁没人注意,铁子偷偷地从衣服背后掏出一本已折叠得不成形的暑假作业塞到张露露手里,“快,快把它藏起来,你必须在放学之前把它抄完。”他望了张露露一眼,怜悯地说,“照抄你总会吧?”
“可是——”张露露还想说什么,朱老师已经注意到这边了,她操着公鸭大嗓子朝铁子喊到,“李铁同学,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你也想和她一起待在操场上罚站吗?快点进去,要再慢一步,我把你同她一起关在门外!还有,你不会想让你的奶奶也来学校为你求情吧?!”
“求情?!铁子,这是怎么回事?”张露露忽然联想到自己的外婆唯唯诺诺地站在可恶的朱伊群老师面前,听她那尖酸刻薄的责骂,外婆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不停地在那块沾满油渍和潲水的蓝格子围裙上来回搓动。
铁子没有再敢答理张露露,低着头径直钻进了教室,女老师哼地冷笑了一声,然后将教室的门啪地关上。门的下方有个鸭蛋大小的洞,看上去好像是被谁恶意踢出来的。
不一会儿教室里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门里门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沸腾不堪的操场一会工夫便索然冷清地只剩下张露露和她那个发呆的影子,连敲钟的周福生老人也去忙他的事了,他得赶在下课之前把一大锅水烧开。
张露露拾起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书本和铅笔,准备抄写铁子所说的作业,可是一开始就遇到了一个偌大的麻烦:她连铅笔也不知道怎么握。
对于一个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的孩子来说,这的确是个不小的难题。就好比突然叫一个西方人来用中国筷子一样。
更大的问题是她完全没心思摆弄这支陌生的铅笔,她大半的情感还沉静在丢失妹妹的失落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谜团中不能自拔。
铁子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你不能被她开除,你一旦被她开除,就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学校将与你无关。你的父母可没打算让你去读一所贵族小学。你外公外婆也没那个闲钱。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学校。”“你必须在放学之前把它抄完。”
好吧,哪怕这是一场荒唐的闹剧,铁子总应该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吧!于是张露露决定迎难而上,依照铁子的话,她必须在放学之前将它们抄完,这真是个艰巨的任务。
她握着从那破书包里唯一能找到的半截铅笔,躲在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里,趴到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笨拙地照葫芦画瓢般地在那本据说是自己的暑假作业上涂鸦着。张露露莫名地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她,她站起身来环视了四周,可惜什么也没看见。一定是自己的心里在作怪,张露露心想,肯定是自己太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