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常以看破世事、特立独行而自诩,但置身泥淖又有几支清莲不沾染些淤泥呢?理想与现实,总是相去甚远。
文人们郁气纠于胸,壮志总难酬,压抑之下,那些激烈愤慨之言也就随意流淌啦!
当然这只是一般的文人,或者说是大多数的文人,但林子大了,鸟多了,总会有几只不一样的。
四大奇谋就是不一样的“怪鸟”。作为凌云阁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榜谋士评定,上榜仅四人,且位次十年未变:江南一点蓝刘瑜;中原一篓油颛孙智者;西域万头翁易不拉;北地八叉手温又玠。
四人从年龄上说,前两位相仿,后两位相近,而且后两位较前两位长了很多。
按理说,他们并非同一时代的人,不应该相提并论,但世事就是如此,本来不可能的,不应该的都成为了现实。
有人说,既然被称为奇谋,他们肯定有些奇特的壮举啦?没有,至少没有人听说过。那么凌云阁又是如何来评定的呢?当然,这更没人知道了!
百年来,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组织,始终是人们心中的一个谜。曾经有人怀疑过,凌云阁是否真的存在,说它不过是某些大门派杜撰出来的,至于目的吗?自然是混淆视听,从中渔利罢了!
也有人质疑四大奇谋与凌云阁的关系,说他们是被抛出来的幌子,或者冲锋陷阵的刀枪而已!
众说纷纭,甚嚣尘上。只是那两年一届的红粉榜,与五年一届的高手战力榜依然纷至沓来,没有丝毫耽误。怪乎哉?不怪矣!
俗话说“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今年亥时立秋,算是个大晚秋了。尽管早晚有了凉意,但中午炽热的日头还是烤的人汗流浃背。七孔朝天的少年赶着羊群悠悠下山而来,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位白衣中年人。山路崎岖,少年如履平地大步流星,不时挥鞭招呼着离群的山羊。
一炷香的功夫,峰回路转,一条小溪映入眼帘。羊群一阵蜂拥跑去喝水。再回头时,哪里还有人影,少年犹豫片刻,转身沿着小溪逆流而上。
山坳深处出现了一片竹林,这种南方常见的植物,居然在北方长得也不错。微风拂面,泛黄的竹叶唰唰作响,一张石桌摆在三间茅舍的前面,石凳上端坐着两个人:一个黄袍,一个白衣。看着满头大汗走来的少年,黄袍老者侃笑道:
“晋儿,你这请客的,咋还落在客人后面啦?”
少年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翻了翻白眼,道:“谁让喃腿短呢,哎,只能怨爹娘喽!”
“噢?你这臭小子,还不如直接说怨喃呢!”说完,黄袍和白衣一起哈哈大笑。
少年将肩头的雉鸡扔在地上,拍拍身上的鸡毛,嘀咕着,
“你是爷爷,喃是孙子,喃敢怨你?找抽呢!”
“好孙子,当着格爷爷的面,给爷们上眼药,是吗?你说说,打你小到现在,喃抽过你吗?”黄袍微笑着叱道。
少年大嘴一咧,满脸坏笑,“那倒没有,开玩笑归开玩笑,不带急眼的!”
白衣人轻拍石桌,打趣道:
“好呀,好呀,人家说八叉手是‘弹指间,妙语连珠;叉手间,计上心头’,今天算遇上对手了!看你以后再穷嘚瑟!”
黄袍老者“呸”了一口白衣人,自我解嘲道:
“你懂个球,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喃后继有人呀!”
忽然少年面色一整,瞪大双眼,盯着白衣人的脑袋转了两圈,
“爷爷,格爷爷的脑袋也不圆呀,咋就成球了呢?”
“滚一边去,小兔崽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一个好东西!”
白衣人一边气骂,一边跳起身佯装追打。少年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躲到一边。
黄袍老者双手齐拍,得意大笑。
“还笑!都是你这老东西把孩子教坏了。”白衣人笑骂着又坐在石凳上。
说笑打闹完,爷孙俩一起动手,不大工夫,一大盆香喷喷的雉鸡肉端上了桌。一口白干老酒,一块山中野味,好不自在。
“温兄,你我黄龙洞一别有十六年了吧?”白衣格尔图声音低沉。
“准确地说是十五年零十个月零二十天。”黄袍温又玠牛饮一杯,毅然说道。
俩人对视,片刻无语,连碰三杯。
少年温晋看情形不对,扔下手里的鸡骨头一把夺过酒壶,大声喊叫着,“两位爷爷,你们要干嘛?喃这酒不花钱呀?”
俩人俱不作声,四目噙泪,一起仰天长啸。青草凄凄,竹林萧瑟;溪水嘤嘤,心潮激荡。方才还是笑语欢声,此刻却愁情满怀。
三十六年前,俩人于华山之巅初次见面,一个英姿勃发,气贯长虹;一个温文尔雅,胸纳天下。
二十六年前,又是华山之巅,血腥一战,惊天动地。从此,魔宗销声匿迹,中原武林元气大伤。
十六年前,相约天河之畔,黄龙洞中把酒言欢,依然踌躇满志,再无似水华年。
感慨万千之际,试问何为世上珍贵?思忖间,灵犀相通,以酒代墨书写下心中的“平淡”。
泄去鸿鹄之气,忘却豪言壮语,一起吟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才知一禾一口,乃人之本,天之道啊!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举目观望,似乎那朗朗的吟诵声依然不绝于耳。
“爷爷,爷爷,这是谁在念诗呀?”少年温晋忽然喊道。
二人一惊,如梦初醒。侧耳听去,果然真的有人在高声吟唱。是谁?是谁会在此时此地吟唱这首诗呢?莫名对视微微摇头,忽然一同拍手,仰天大笑。
温晋满脸愕然,自语道:
“两个老神经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老人们不作理会,整衣起身,肃然面东而立,双手合十,齐声念到:“阿弥陀佛”。
“哈哈……阿弥陀佛,贫僧,这厢有理了。”声似洪钟,由远及近,“不好意思,搅了二位的雅兴啦!“
话未说完,人已落地。一个胖大身形从天而降,分明是一位着灰僧袍的老和尚。
“圆明禅师,一向可好?”温老头和格尔图并排站立一揖到地,合声问候。
老和尚捋了捋胸前的白胡子,大眼珠子一翻,嘴撇的像个瓢,笑骂道:
“差不多得啦,别在那假惺惺地,你们两个老不正经的,啥时候恁尊重过杂家?”
三人相视,哄堂大笑。
坐定之后,再添碗筷。和尚是倒是不拘小节——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好友重逢自然格外亲切,畅聊过往云烟,不问来由,不询去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酒喝了五巡,肉盆里只剩了汤。
老和尚擦擦嘴,瞅了瞅,怯生生立在一旁的小温晋,“温八叉,这是你孙子?”
又摇摇头,笑眯眯打趣道,“有点不像!”
“放屁!咋不像?你这死秃子!吃饱喝足了,就逼着喃骂你!”温又玠嘻骂着,“不像喃,难不成是你孙子?”
格尔图忍俊不禁,拍手称快,附和道:
“就是,不像人家孙子,像你孙子?你有吗?你………”
话说到一半,灵光一现,格尔图脸色骤变。温八叉和老和尚是何许人也,立刻感觉到异样,四目紧盯着他。
格尔图定定神,瞥一眼温晋道:
“无妨无妨,猛地想起点别的事,有些分心,别在意!”
不等老和尚说话,温八叉脸色一沉,
“不对吧,兄弟?你、我、大师都是多年的挚友,有事讲在当面,别藏着、掖着!”
格尔图面色凝重,双眉微蹙,缓缓说道:
“本想闲暇了,将此事与温兄确定一下再告知大师。方才玩笑失言,记起此事,不知该不该讲?”
“几十年了,你这小白脸都成老白脸啦,说话还是这么磨叽!有话说,有屁放!”
老和尚听说是有关自己的事,着急起来。
看一眼温八叉,温八叉点点头,格尔图不再犹豫,咬咬牙,低沉地问道:
“大师,当年你那宝贝女儿,是不是送给冀州一户开绸缎庄的人家了?”
圆明老和尚身躯一震,笑意全无,勉强点头。
“后来是不是许配给一个姓秦的后生?”格尔图接着问。
老和尚又点点头,泪水盈满两眶。
“成亲后,你女儿是否生养?”
“生过一个男孩儿。”
“十六年前,孩子几岁?”
“四岁!”
“路经此地上香时,是否带着孩子?”
“带着!”
灰袍老僧泪流满面,双手合十于胸前,微微颤抖。温又玠走过来,轻轻抓住他的肩头。小温晋立在当场不知所措。
格尔图声音嘶哑,停顿了片刻,“在庙里,闺女被害,孩子也出事了吗?”
最后的问题还是问了出来。
“阿弥陀佛,别问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老和尚双目紧闭,泪水浸湿胸前的衣襟,半晌才惊问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难道孩子还活着吗?”
夕阳西下,一只猫头鹰展翅飞过头顶,落在远处一棵崖柏上,“呜呜”两声唳笑骇人心脾。半山腰火光点点,那是鬼节前给地下的亲人们送纸钱呢,带着丝丝凉意的秋风裹挟着烧纸的焦糊味儿幽幽吹来。
良久,老僧站起身,面朝远山高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十六年前,七月十五,玲珑仙子玉笑笑香殒于太岳山宝云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