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时节,阴雨绵绵,整个大越都染上了几分萧索,唯独这木槿镇的木槿却开得漫山遍野,这些大朵大朵的花深浅不一,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如朦胧的烟霞。
岳凛从山上练马归来,被一阵裹挟着花瓣的香风迷了眼睛,他便顺手折了一枝木槿插进了马袋。
方才墨狩来报,说自己走遍了附近所有的村落和小镇,也没打听出顾菟是哪家的姑娘。
“小侯爷,我看她是撞坏了头,连名字也记不清。附近也没人家说丢了女儿,她也许是个孤女,收进府里做个丫头罢。”墨狩说。
岳凛没有说话,心里却默许了。他暗忖让顾菟能进府做个丫头,也算是一种补偿。浇浇花送送茶,总比以后嫁了农夫种地织布来得轻松。
“进了府把她给我安排得远些,哭哭啼啼惹人厌烦。”岳凛锁紧了眉,他又想起顾菟来,昨日墨狩外出打探消息,白荷又是个女人,他只得亲自策马带顾菟来这木槿镇。也许是因为马上颠簸,拉扯了她的伤口,这女人一路上都在默默流泪,冰凉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别哭了。”他微微低下头。
“不是我想哭,眼泪自己就流下来了。”顾菟艰难地伸手拭泪。
马儿走得缓慢,平日里半日的路足足行了一天。
“哎哟我的小侯爷。”墨狩嬉皮笑脸地打断岳凛的回忆:“您快把人家一箭射死,还不许人家哭一哭了。我给您支个招,您把刚折的这木槿送她,再好声好气道个歉,那姑娘心里不委屈,便不哭了。”
岳凛略一思忖,认为可行,便牵马往住处行去。
彼时的住处里,白荷正要给顾菟喂药。
“顾姑娘,你可有觉得好些?”白荷搀着顾菟坐起身来,又端了汤药喂她。
“没有,全身都很痛。”顾菟如实相告。
白荷叹了口气,她总觉得顾菟有些奇怪,竟不像是大越的女子。大越女子重礼节而多豪气,以尊夫为德,以强健为美。顾菟却懵懵懂懂、言语天真,又莫名其妙地被自家擅骑射的小侯爷射伤,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
“姑娘,你可是从……外邦来的?”白荷小心翼翼地问。
顾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记得往事。”
白荷微微移开了眼神,悄悄端详起半卧在床上的顾菟。她皮肤白得通透,身子又纤细,有点飘飘似仙的感觉。长相并不惹眼,但细细看去又精致得无可挑剔。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眸子,似乎在倾诉千万般情绪,又好像对一切都波澜不惊。白荷真的打心眼里畏惧与她对视,好像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被晾在白日底下似的,一切秘密都能被她看穿。
见顾菟喝了药,白荷收起碗:“顾姑娘,你好好歇息。我去替你置办些干净衣裳。”说罢,她便匆匆离去了。
顾菟有些疑惑白荷的畏惧,她拿过床头小案上的铜镜,认真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和所有人都长得一样,无非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或许是自己身上多了一道时时发痛的伤口。
一手执镜,另一只手解开上身的衣裳,她看见自己的左肩至右胸被白色的布带裹了起来,根本看不见那疼痛的根源。于是她想要解开布带,却扯得自己一阵剧痛。
顾菟直痛得不能动弹,她无力地靠在床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下有些埋怨樊悠之的设计。
她不知道,仙人之躯皆是不伤不痛的。仙人或许会因为一些缘故变得孱弱,甚至于消散,但这种剧烈的痛觉却是专属于人类的。因此樊悠之并不了解他的上神帝阴到底会承受多大的痛苦。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却半晌没有人进来。顾菟吃力地抬起头,看见岳凛手执一枝木槿,呆呆地立在门口。两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气氛是微妙的尴尬。
岳凛率先回过神来,他立刻转身,想要逃走。
可是,门内传来羸弱的呼救:“别走……帮我……”
岳凛背靠着门调整呼吸,他强迫自己忘掉刚才的一切——那姑娘上身的衣物被半褪到腰间,身上只有绷带凌乱,乌黑的散发衬得身子白得荧光,遮遮掩掩更添旖旎。
“发生了何事?白荷去哪里了?”岳凛的声音带着愠怒,他瞬间产生了不好的想象,该不是有人趁他不在,进去欺辱了她。
“白荷……置办衣服……你……帮我……”
那姑娘说得断断续续,但岳凛好歹是听明白了。他一咬牙走了进去,侧过脸行至了床榻前。顾菟终于见了救星,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岳凛。
岳凛赤红着一张俊脸,低声吼道:“你给我坐好,不要再拉扯那些绷带。”
顾菟闻言乖乖坐好,不再乱动。岳凛用指尖小心解开绷带,看见伤口原已生了血痂,却因顾菟的胡乱拉扯,又受创流血。他本想呵斥顾菟几句,却见她红着眼睛,像只小白兔似的动也不敢动,心便软了下来。
“痛吗?”
“恩人……你叫什么名字?”顾菟额上冒出冷汗,她似乎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恩人?”岳凛先是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看来这姑娘还不清楚自己受伤的缘由,既是如此,他自然也不会多言。
“嗯……恩人……”顾菟喘息着。
“隐风。”岳凛专注于手中的事,随口道。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好了,岳凛顺手把顾菟褪到腰间的衣服拉了起来。
“那隐风……你,来我房里干什么?”顾菟一脸懵懂。
岳凛蓦地烦躁起来,他原想把那枝木槿扔给顾菟了事。毕竟只有姑娘家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他留着也没用。但自己刚刚才见过她衣衫不整的模样,然后还亲手替人家包扎,此时再说自己要送花来,实在是显得太过殷勤。骄傲的小侯爷不允许自己显得太过殷勤。
“我来找白荷。”他面不改色。
“她,出去了。”顾菟惋惜道。她似乎不疼了,一双眼睛开始在岳凛身边看来看去,最终发现了被他别在腰间的那枝木槿。
“那是什么?是给白荷的吗?”
“既然她不在,你拿去便是。”岳凛淡淡道。
顾菟欣喜地接过木槿花,闻了闻觉得十分香甜,于是张口去咬。她嚼了嚼花瓣,觉得清甜中带着苦涩,不过她并不讨厌这个味道。
岳凛一时有些看呆了,他忘记了阻止,只是呆呆地盯着顾菟——她雪色的小手摘下一大朵木槿,然后张开淡红的唇,将那朵花全部塞了进去,然后满意地嚼了吞下。她这副神情让他怀疑木槿本就是香甜可口的。
“隐风,你要吗?”她的唇角上甚至还挂着木槿新鲜的汁液,偏偏神情是那样娇憨。
岳凛移开目光:“不用。这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你想吃什么告诉去墨狩便是。”
“我想吃雪花酪。”
岳凛蹙眉,暂不说雪花酪是夏天消暑的吃食,她如今受了伤正在养病,又不知为何能生出这等不切实际的想法。
“荒唐。”岳凛丢下这两个字,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顾菟吃完了最后一朵木槿花,觉得白荷与岳凛都有些奇怪。但她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的心性,便也没有多想,不一会便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