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慕云酒品极佳,醉后只是算了账,回房倒头大睡。
不到一个时辰周慕云就醒了过来,呼吸中的热气已经淡了七成,周慕云心下道:“大丈夫当断则断,当上则刚,区区季蒙,何至于此?”
翻身跳下床,门一开,就往柳欣欣的雅间去了。
正逢店小二给季蒙等人上酒菜,周慕云拦住那送菜之人,道:“这盘子我来帮你送进去。”随即从兜中取出五十两银子,往那店小二怀里塞。
虽然五十两确为巨款,但是任由周慕云进去恐怕是性命难保,里面坐的是州牧啊,于是小二推手不要。
周慕云点住那人的缺盆穴,小二腿脚一软,盘子正要落下,周慕云一手接过。
“小哥啊,委屈你了,这五十两银子放你脚边,莫要对旁人提起。”
周慕云本就穿得朴素,端上这一盘菜倒也有些像是那店家小二。
端上盘子后正正衣襟,就径直往雅间走去,轻轻推门,那季蒙正和蒋加伏李峰有说有笑,柳欣欣在一旁作陪,蒋加伏丝毫没有在意这个上菜的人,但是李峰却看了出来,但不知周慕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有所妄动。
周慕云饶到季蒙身边上菜,另一只手在盘子下面一弹,就将手中粉末弹入了季蒙的杯子里。但是即便李峰一直注意着周慕云的行动,这精妙的下药功夫他也没有察觉。
周慕云在白灵山庄受过白衫鬼的下毒训练,手法精湛迅捷,不是常人可以侦破。
周慕云转身离开,想起今夜正是月圆,在这个雅间正好可以看见天空中的圆月,
彬彬有礼道:“杨柳依风岸,月色入珠帘。佳人同美酒,恍然中秋节。如何临皓月,不见月中人。四位请慢用。”言罢对柳欣欣眨了一下眼睛。
蒋加伏心里发毛,怎么这个人来了,但也不敢多言。季蒙道:“这个店小二还挺有文化。”
蒋加伏道:“是也,是也。”
柳欣欣自然知道他说的最后两句诗是《西厢记》的唱词,乃是张生幽会崔莺莺时所言,而前几句未曾听过,应当是他自己所作。
这第一句的杨柳莫非指的就是我?但那“佳人同美酒”又是对季蒙的谄媚之词?他最后眨一下眼睛又是何意?抛开这些不说,这店小二眉清目秀,举止利落轩昂,上菜之后还咏诗一首,我生平还未曾遇到过如此神奇的店小二。心里自是对这上菜之人趣意大增。
未果几许,那季蒙感觉腹部绞痛,其中所容的千千美酒好肉,正待要一泻而下,按捺不住,道:“我先去方便方便,二位大人慢用。”
蒋加伏和李峰以为是周慕云做了手脚,额头上冷汗直冒,心想现在只能由其鱼肉,但觉得自己体内并无大碍,当即放宽心,莫非是这季蒙自己吃坏肚子了?
蒋加伏对柳欣欣道:“姑娘是这商州戏院的台柱子吧。”
柳欣欣道:“承蒙了各位听曲爷的厚爱,可以这么说。”
“这学戏与学武相当吧,唱词众多,都得一一背下,还有那动作形态,都得一一佐正,学戏不易呀。”
柳欣欣道:“小女这般学戏,虽说苦是苦了点,但不比习武练剑,刀剑比斗,还有性命之忧哩。”
李峰道:“哈哈,学艺不精者,才有性命之忧,而武艺精湛者,就没有那些后顾。”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前几日才被周慕云打倒在湖屏寺门前。
不过二人能身居镇山处,也算得上是接近一流的高手。只是周慕云这等白灵山庄的住客,都是一流水准,二人打不过也是难免。
蒋加伏道:“像武当、天辰、这类大门大派,倒是还好,一来门徒底子好,难见对手,而来寻常武人不敢与其交恶。而小门派就难顶了,你杀我我杀你,来来往往,翻来覆去。”
这时季蒙回来了,他不好意思地道:“二位大人实在对不住,小官今日不知怎的,腹痛难忍,现今回府修养修养。”
蒋加伏打断季蒙道:“那好,阁下还是早些回府,我等这里也差不多了,回京之事阁下不需操心了。”
季蒙躬身拱手:“实在抱歉了,两位大人,柳姑娘,告辞了。”
既然季蒙一走,那这里便是周慕云的天下了,待几人从酒馆出来,周慕云没管蒋加伏二人,借着酒劲,对柳欣欣道:“柳姑娘,今日月圆花好,可否移步酒馆,与在下共叙一杯?”
柳欣欣却道:“今日天晚了,方才我也已吃过了,就此回去,多谢你的美意了。”
周慕云道:“吃饭是吃饭,喝酒是喝酒,姑娘不喝酒也不打紧,我们去酒楼共赏圆月,洽谈人生可好?两位大人不是还要回京城么?二位先走罢。”
蒋加伏不知周慕云打的什么算盘,只是盼望再也不要与周慕云打交道,赶紧避开这座瘟神,拱手对周慕云道:“承蒙阁下关心,所嘱托之事,我二人谨记,告辞了。”
柳欣欣欠身道:“二位大人慢走。”
周慕云走近道:“姑娘当真不肯?”
柳欣欣近看周慕云,断定他一定不是一个店小二,喝过酒的周慕云面色绯红,五官端正清朗,哪里有印象中店小二那鼓上蚤时迁一般的贼眉弓腰,虽称不上犀利俊美,眉如剑,瞳似电,目光也不像那女人潘安一般水灵灵炯有神,但是飒爽的英气从眉宇间透露,一双眼皮忽单忽双,但涡旋出一种天山边缘的浩渺神秘,八成的姑娘看见了,都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帅”。
柳欣欣也是寻常姑娘,轻声道:“那走便是。”
第二家酒楼紧挨着方才那家,虽比不上先前的华丽,但多了几分幽静,周慕云心里小鹿乱撞,他感觉到自己这种状态时,脑袋里面马上蹦出了这么一个词,然后鹿景霖头戴斗笠的模样就在他脑子里出现,突然那几式逐鹿剑法也在脑海里面演示了起来,周慕云摇摇头清醒,燃上蜡烛。
柳欣欣只在桌前面带微笑,周慕云也不知说什么,看到自己方才点燃的蜡烛吟起诗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柳欣欣道:“你很喜欢诗?”
周慕云道:“不敢说喜欢,只是略知一二。”
“为何说不得喜欢呢?”
“喜欢的话,那应当是融贯古今诗词典籍,出口则是风花雪月。但我只不过捡得零篇碎句,所以说略知一二罢了。”
柳欣欣越发觉得这人有趣,道:“这一句《夜雨寄北》倒是脍炙人口,我也晓得,以前教我唱词的先生说,寻常人读诗,都是晓诗句,解诗义,而懂诗之人则不同,你可知晓哪里不同?”
“我来猜猜,懂诗之人大抵是将诗人看作至亲好友,而诗人所作诗句,则是向你倾吐喜乐衷肠,人于情绪迸发难抑时便会作诗,一切诗语可谓情,总没有人平白无故无有想诉而提笔写诗吧。”
柳欣欣点头:“嗯,大致如此,我看你也算是懂诗之人。”
“不敢当,既然姑娘抬爱,那我便说道说道,方才点蜡烛时想起这两句,当时李商隐被秋雨阻隔,滞留荆巴,妻子寄来书信,询问归期。但秋雨连绵,路途中断,难以确定。”
“这两句凄美动人,此时我便能想象那李商隐作此诗是何种神情。”
“李商隐旷世情种,这是诗坛老话了,那些风花雪月痴情之谈,让无数女人看了有想嫁给他的冲动,什么‘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何其凄艳。但本人却是如今常提的渣男。”
“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不是常有的事么。”
“是啊,但那是古时旧话了,如今女权日渐强盛,朝中也不乏精明强干的女官。”
柳欣欣道:“何止女官了,女皇帝不是也曾有过吗?”
周慕云思索片刻,道:“但武则天的皇位始终来路不当,那乾陵的武则天碑上一字没写,想来是无可定论吧。”
“女子生来体弱,莫不是上天注定,女在男后?”
“如今虽然门派林立,剑客拳师横行,但也算得上是个和平年代,那么身体能力上的差异自可忽略,女人的崛起那是必然,只是古来形成的印象如此而已。”
柳欣欣道:“那是什么印象?”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而这两仪阴阳,世人都自认而然认为阴是女,阳是男。女子气力不大,但身段柔软,好像也与阴性相当。所以古来男子耕作,乃一家之主要劳力,婚配之时不愿让男子离家,于是就变成‘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女子到了丈夫之家,始终不是生养之所。”
“我听说远古时候,不是还有母系当道么?”
“那个时代不提也罢。”
柳欣欣微微怒意:“讲父系之时你津津乐道,怎么现在就不提也罢了?”
“远古之时,人如走兽般淫逸乱交,孩童不知谁是其父,只认何人其母,你说是不是不提也罢。”
柳欣欣点头:“原来如此,错怪你啦。”
“且看你柳姑娘,那季蒙不是也对你客客气气的么?”
“那不是这么一回事。”
“女权日盛,难道不是如此么?”
“女权日盛是日盛,不过像我这样的一介戏子,哪有这么多要求,不过是桑之未落,一时之欢。”
周慕云黯然,因为他又想起了“浔阳江头夜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