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身子,锈剑在他的怀中,酒葫芦被他扔到地下。
白雪映照着他肮脏的脸,仿佛一面铮亮的镜子。
那个假扮的伙计喝道:“看招!”
他把手一合,本来安静的雪地上却突然起风了。
那些夹杂着风席卷而来的雪花又在这一瞬间宛如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剃刀。
那些剃刀带着空气之中的冰冷,如同羽箭一般落下。
洛春水的脸色有些变了。
她当然知道这个能放火烧了三千里客栈的人定然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这般犀利的攻势,即使她看不懂其中的变化,在这一瞬间她的心也是忍不住跟着颤抖了起来。
但是花易落却连眼睛都没有抬。
他望着那伙计轻声笑道:“你知道,同样的招式不可能打败我。”
那伙计冷喝道:“那晚我只有一个人,此时却有一队人!”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跟随着他来的那一队大汉竟然一齐出手。
他们的手中纷纷拔出了长刀,本来就冰寒的雪地上竟然顷刻之间被刀光映照的铁青般的肃杀。
花易落点了点头:“能找来这些帮手,也算是你的能耐。”
那些刀光伴随着雪花,让这本来就已经不平静的雪地上顷刻间变得更加的不平静。
那些长刀所向,砍的都不是花易落的身子,而是他身前身后的白雪。
洛春水瞪着眼睛,她已经能察觉到这天地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流动。
铁刀斩肃雪!
这种流动压迫着她,让她禁不住有些烦躁。
伙计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微笑,因为在那一晚他虽然不是花易落的对手,但是却已经看懂了花易落手段的些许奥妙。
他能在那样黑暗的情况下躲开自己的攻势,所以身法定然是一等一的水平。
这些长刀,封的便是他的身法。
铁青色的刀光伴随着苍白的雪花,花易落那件本来就破旧不堪的衣服仿佛要在这如同骤雨一般的攻势之中碎裂开来。
他平静的看着那伙计,眼神平静的像是一眼古井。
他没有动,这次连一根小指都没有动。
花易落轻轻叹了一口气:“南天山的刀果然很快,但是你却不够快!”
他的目光盯着那处攒动的雪,终于伸出了一只手指点在了那风中的某处。
嗤。
风声骤停!
雪也不动了……
然后夹杂在雪中的那些刀光就如同东海退潮那般再也看不见了踪影。
那些雪花也不见了踪影。
那几个大汉的脸色已经变得比那铁色的刀更难看。
一片秋天未落的干枯树叶在花易落头上的那棵树上飘飘落下。
没有了任何声音。
洛春水瞪着眼睛看着,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些大汉的头都低着,似乎在沉思。
场间本来是波涛汹涌,但是此时却偏偏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为首那人脸色苦涩无比,但是又似乎无可奈何,他转过身,张了张嘴,但是却没有说出话,他缓缓的躬身,然后冲着花易落深深一拜。
“多谢不杀之恩。”
花易落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笑着看着他。
那大汉转过头去,已经就要离开。
伙计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望着那大汉背影喝道:“姓卢的,莫非你就这么走了不成?”
那个大汉低头说道:“这位的境界高深,我实在是丢进了南天山的脸,先前您许给我们那些东西,卢某是无法消受了。”
他话已经说完,只把手一样,然后已经把一个布袋丢在了这个伙计面前。
丢完这个布袋,他便是再也不回头的去了。
那伙计的脸色更难看,简直如同三九天被冻蔫了的茄子。
他的身体已经颤抖着望着花易落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花易落道:“比起我是什么人,我倒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伙计冷笑:“哦?”
花易落静静的看着他说道:“你胆敢放火烧了三千里客栈,然后又能找到五山之中南天山的四山主刀客帮你,你的来头实属也不小。”
伙计道:“找了有什么用?他还是和那些人一般废物。”
花易落笑道:“这不怪他,若是这次你找的是南天山的山主卢南雁亲自来,或许还有些机会……”
那伙计的脸色阴沉无比:“你认得他?!”
花易落冷笑道:“三观五山九城十三剑之中的那些人,我有那个不认得?”
伙计的眼睛转着,似乎想脱开花易落的眼睛,但是花易落的目光却偏偏紧箍一般的锁在他身上。
花易落悠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伙计道:“没话了!”
花易落笑道:“还有什么计谋?”
那伙计把脖子一挺,翻着眼睛瞪着花易落,已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你不要用言语辱我,不如直接杀了我罢!”
花易落望着他说道:“我为何要杀你?”
那伙计道:“如果你不杀了我,我就迟早会杀了你!”
花易落道:“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是最后他们却……”
伙计道:“怎样?”
花易落笑道:“他们此时的坟头草大概比你都高了。”
伙计道:“那你为何不肯杀我?”
花易落看着他说道:“因为此时越南山一定比我更想要杀了你,他若是找到了你,定然会把你生生撕碎了。”
伙计道:“你知道,若是我先到了缙云山,这世上别说是越南山,就算是越北山来了,也奈何不得我。”
花易落皱眉问道:“那剑匣已经在你的手中,你此时不去缙云山,偏偏来找我做什么?”
伙计冷笑说道:“你明知道从这里到缙云山这一路之上不知道有多少高手埋伏着我,你却偏偏这么说。”
花易落道:“哦。”
他低头从地上捡起来了那个已经喝空的酒葫芦,然后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他没有等伙计说话,然后已经转身过去优哉游哉的说道:“你明知道这一路上尽是凶险,但是却还是把那剑匣挂在身上,让我猜猜?那剑匣是不是早就已经是空的?”
那伙计的脸色忽然就已经变了,他目光瞪着花易落,似乎要冒出火花来:“你早就知道?”
花易落道:“这种事情,在江湖之中又不少见。”
那伙计瞪着他,表情极为复杂,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那复杂的神情忽然如同冰河一般裂开。
他望着花易落笑道:“若是你偷了那剑又如何呢?”
花易落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你觉得我会偷那剑?”
伙计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不会偷的,但是旁人信不信,就不由我说的算了。”
花易落瞪着眼睛,然后愣了一下,他看着伙计,然后似乎像是明白了什么事情。
他笑着说道:“我猜你一定使坏了。”
伙计道:“我要你帮我一起找到鱼肠剑。”
花易落道:“如果我不帮你呢?”
伙计咧嘴说道:“我已经托人放出话去了,只说是抢走鱼肠剑,杀了那些高手的人不是我。”
花易落道:“哦?那是谁?”
伙计说道:“我只说是一个浑身泥垢的人。”
花易落继续笑着,“然后呢?”
伙计道:“只说他衣服破烂不堪。”
花易落依旧笑着。
伙计继续道:“当然,这个人也是个贪杯的醉鬼,时常会喝醉。”
花易落微笑着看着他:“不错,你让人放出话去,只说是这个人拿了那把鱼肠剑,倒是把你自己的处境先弄得安全了,而且那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又肯定要去找剑……这样一举两得,简直太妙了!”
伙计笑着道:“那个人要倒霉了。”
花易落拍手称赞道:“不错,那个人岂非是要倒霉,简直是要倒了血霉了。”
伙计道:“那你来猜猜,那个人究竟是谁?”
花易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猜这个人就是我。”
伙计笑的更开心了:“你真聪明。”
花易落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从这里再往前走,只要我去京城,就必须经过缙云山,但是我还没有到山里,路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等着杀我了?”
伙计点头:“你简直聪明的不能再聪明了。”
他想看着花易落的脸上究竟是会有怎样的惊慌,但是他却偏偏看不到。
他知道,花易落这副笑容的背后,定然是比哭还难看。
但是他此时想笑,可是他没有来得及笑,花易落的巴掌就已经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的真狠。
伙计打了几个滚就倒在了雪地之中,他只觉得自己的牙仿佛掉了几颗,等他在回过神来,他身上已经动不了了。
他想要骂人,但是他却又骂不出来。
他想要哭,可是偏偏更是哭不出来。
花易落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依旧是笑着看着他:“你这么夸我,我当然要请你在雪地之中再睡上一天了。”
冰冷的雪扑簌簌的盖了下来,雪地之上恢复了安静。
……
没有人会知道有人喜欢在雪地里睡觉。
那伙计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一生竟然还有人敢这么对待自己。
他若能活着出去,定然要把他活活撕了!
……
……
花易落看着洛春水道:“走罢。”
洛春水看着他紧张说道:“你明知道前面很危险。”
花易落无奈说道:“我早就知道会很危险。”
洛春水继续问道:“你为何不杀了他?”
花易落道:“杀了他能解决问题?”
洛春水道:“自然不能。”
花易落笑道:“所以我要把他放在这受罪,等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杀了他。”
洛春水道:“那剑匣在他的身上,你的身上只有这样一把锈剑,你若是肯解释,他们定然会相信你的。”
花易落摇头说道:“消息既然已经放了出去,此时纵有我们有天大的能耐,他们也是不会信我。”
洛春水道:“你打算去缙云山?”
花易落笑道:“迟早要去,不如早去。”
他的眼睛铜铃一般的瞪着洛春水:“我要去了,你跟着不跟着?”
洛春水转着眼睛说道:“安全吗?”
花易落笑道:“也许吧。”
他用修长的手指弹了弹手中的锈剑,他的目光落在了从云坳后面探出头的阳光身上。
他缓缓道:“也许真的太脏了些。”
那锈剑的嗡鸣声还没有散去,花易落又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如是说道:“确实有些太脏了些。”
也许第一句话说的是他自己?
或许第二句话说的是这世道?
洛春水猜不透。
她陪着花易落去小镇上去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
——
若是要去缙云山,总要体面些。
那家布坊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奇怪的客人,但是只要是有银子,即使来的是真正的要饭花子,也便成了他们的亲爹。
等到花易落洗完了脸,换完了衣服,他们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人靠衣裳马靠鞍。
他的脸本就很白,眼睛又很亮,偏偏鼻子又有些挺。
他穿上那套新衣,于是真的就像是换了个人。
纵然有人见过他,也绝对无法把他和之前那落魄的醉汉联想在一起。
洛春水拍手笑道:“你的这个果然是好办法!现在再走路,便安全了许多了。”
她断然想不到,花易落的年纪看起来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
她静静的看着他的脸庞,突然觉得就算是那个叫做十四剑的书生或许都比不上花易落的脸庞。
或许真的是他经历的太多,也或许真的是岁月在他身上刻画了太多的痕迹。
花易落静静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他这个样子,才是他本来该有的样子。
可是他忽然眼神竟然有些黯淡。
他有些讨厌这个自己。
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他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再去看自己一眼。
他们出了小镇。
继续往南走。
花易落的话变的多了些。
但是他喝的酒却少了些。
但是他现在心情却不仅有些好——那个假扮的伙计费劲了心思,但是没有想到他只用这巧妙的一招便化解了。
洛春水跟在他的身边,于是他仿佛真的成为了一个身份高贵的公子。
洛春水便成了一个公子身旁的普通侍女。
……
……
只是路上实在是太孤寂。
洛春水听着花易落唱着不着调的歌,听他絮叨着江湖上的故事。
没有人来害他们,也没有人来抢剑。
但是,正是这样的平静,反而让洛春水感觉到了十分的不安。
……
“你知道那剑是被谁拿去了?”
洛春水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几日实在是安静的可怕,让她仿佛忘了自己正在被追杀。
花易落笑着说道:“我自然不知道。”
洛春水道:“你若是不知道,我们该去哪里找?”
花易落笑道:“我们为何要找剑?”
洛春水道:“你找到了剑,便就能撇去很多麻烦……”
花易落转头问道:“若是我直接去了缙云山,他们是不是一定以为我带着剑去的?”
洛春水道:“不错。”
花易落道:“可是我身上没有剑,自然拿不到剑诀,也娶不了黄樱樱,你说是不是?”
洛春水点头:“也对。”
花易落道:“所以,那剑在没在我身上,还用我证明吗?”
洛春水又拍起手来:“看来那伙计说的不错!”
花易落愣住,洛春水于是就笑着看着他说道:“你果然很聪明。”
花易落看着她说道:“但是他们更聪明。”
洛春水惊异说道:“他们?”
花易落说道:“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们走了几日,都没有人来拦截我们?”
洛春水沉思说道:“只怕是他们没有认出你来。”
花易落笑道:“就算是瞒得过一时,如何瞒得过这么长时间?”
洛春水低头道:“这我想不出了。”
花易落说道:“他们一定都想好了,谁都不想先动手,但是却又想动手,所以只能等待。”
洛春水道:“等待什么?”
花易落笑着说道:“等我们快靠近了缙云山,然后再动手。”
洛春水说道:“我想,此时我们定然已经离得很近了。”
花易落道:“但是天色已经晚了。”
他们要休息。
……
一间客栈,两间房。
一壶酒。
朔风吹着小店的门。
摇摇晃晃。
花易落喝着酒进入了梦乡。
小店的伙计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明明长的这般端正的一个公子,为何却偏偏有这样一个狼狈的小侍女?
他打着哈欠,想要打个盹。
屋子之中的炉火忽明忽暗了一下。
外面有一阵贼风吹了进来。
伙计冻的一个哆嗦,忍不住骂道:“他娘的,早就说过冬要先把那窗户补上,这冷的要死,怎么熬的住?”
他走到那窗子前,想要用破布塞上那块破洞。
他的手刚抬起来,然后便再也落不下去了。
那破洞的外面是黑暗。
黑暗之中有一双锃亮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