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铺在地上,通往关内。
两行如同爬虫一般的脚印也铺在地上,如同蛇一般也通往关内。
苍茫的天地间因为有了这两道脚印,于是变得更加萧瑟。
明明是深冬,却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秋。
……
花易落的脚步依旧是潦倒的。
这世间无人再能走出来比他更潦倒的脚步。
洛春水的脚步依旧是坚定的。
这世间也再也无人能比她走出更坚定的步伐来。
她很少笑。
花易落很少说话。
这两个人走在一起,就像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事物被强行的凑到了一起。
但是他们却又偏偏很合得来。
每次路上碰见散碎的酒家,去买酒的都是洛春水。
每次他们喝同样的酒,但是先醉的却永远都是花易落。
像是花易落这般嗜酒如命的人洛春水是第一次见。
像他这般嗜酒如命但是却又这般容易醉的她更是第一次见。
她从来没有喝醉过。
或许人跟人的区别就在于这里。
她是天生的能喝酒,亦或是说花易落的酒量实在是太差。
——
他们从关外喝进了关内。
喝了五十几家酒家,喝过了十几种酒。
花易落更醉了。
他的话更少。
关内就如同一座巨大的火炉烤着他的身体,愈是到了里面,他就愈焦躁不安。
他修长的手指时常敲打着那柄锈剑,发出来一种清脆但是又有些沙哑的声音。
他在唱歌,唱的不成曲调,但是却又能让人感觉到听起来是极为悲哀的。
洛春水听着他的歌声,很难分辨的出他唱的究竟是什么。
……
这或许就是他这柄剑带在身边的原因?
……
……
关内的雪不是十分厚,风也不是很大。
似乎是越往南方走,便是越暖和。
集市和城镇也慢慢的多了起来。
所以他们能喝到的酒便是更多。
——
一座斜着招牌的酒肆。
仿佛已经被冬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但是却依旧挡不住里面传出来的酒香。
纵然是冬天,也给人一种极为安心的感觉。
洛春水来打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暗自骂上几声:“自己又不是没长手,每次来打酒却偏偏要让我一个小姑娘来,既然是这般懒的一个人,那岂不是在遇到我之前都要饿死了?”
她虽然这般说着,但是却还是被酒肆之中的酒香吸引了去。
即使是冬天,也有不少酒肆有着伙计站在门口揽客叫卖。
但是这件酒肆门口却是根本没有伙计,因为他们的酒不需要叫卖——那酒香就已经是最好的叫卖声!
洛春水走进了酒肆,背后的包裹看上去已经有了她的人大。
即使是进入了关内,有这样一个小姑娘来买酒看上去也是十分稀罕的,若不是身世极为悲惨,就或是一个小侍女来帮自己的主子买酒。
伙计招呼过来,脸上是那已经见人就咧的嘴:“客官,您要什么酒?”
洛春水低着头,似乎在掰着手指头算着:“我们这一路上,几十多个酒家,也喝过十几种不同的酒了,都叫些什么曲阜,白酿,黄泥,开坛香……”
她一连说了十几种酒的名字,听得伙计眼睛都有些发直。
他的脸再也笑不出来,若是笑,恐怕此时比哭都要难看。
伙计把头低下去说道:“我不知道姑娘竟然如此懂酒,只是我们这靠近边关,您若是从关外进来,喝过的一些酒不是正宗的酿造,只是乡里民间的酿造,随便起个名字,您让我们去何处寻找?”
洛春水微微一笑:“我刚才说的这些酒……”
伙计苦着脸说道:“别说这些,就是一样我也都没听过。”
洛春水笑道:“这样最好,我们只要喝不同的酒。”
伙计脸上的马上又变成了笑容:“得嘞您嘞,您稍坐……”
他转身去打酒,洛春水便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候。
忽然,只听见外面门帘一响,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几个魁梧的大汉走进了屋子。
“店家!取些热酒来,我们拿了好赶路!”
这一声喝,中气十足,竟然震的屋子都颤了三颤,伙计连滚带爬的又笑脸出来招呼,只听见为首那紫面的大汉看着他喝问道:“这里距离缙云山,还有多远?”
那伙计赔笑说道:“再往南走五十里,便算是进入了缙云山的地界了,只是缙云山的地界太大,不知道几位要去哪里?”
那大汉把桌子一拍喝道:“我们自然是要去缙云山上。”
伙计瞪着眼睛惊讶说道:“几位莫非?”
旁边一个人大笑说道:“不错,我大哥正是要去迎娶黄樱樱的……”
洛春水已经知道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是觉得好笑,她已经在三千里客栈门前见过那么多生死,早已经对此厌倦。
她见伙计送走了那几位客人,那门外的风雪还没有停住,又是一阵阵匆匆的脚步声席来——
进门的竟然是一个白面的书生。
他的脸上有些风尘,但是这却依旧不影响他那如同冠玉一般的容颜。
只这一张脸放到外面去,恐怕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
与众不同的是,他虽然是一副儒雅的书生长相,背后却偏偏背着三把剑。
伙计迎过来,还没等说话,那书生率先开口发问说道:“此去缙云山还有多远?”
那伙计又是赔笑说道:“再往南走五十里,便算是进入了缙云山的地界了,只是缙云山的地界太大,不知道您要去哪里?”
那书生听了,紧皱的眉头此时终于有些松开,他再也不发问,转身便出了酒肆。
说话之间,先前进去那个伙计已经拿着洛春水的酒出来,洛春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那伙计手里,正等着找零,忽然听见门一开,又是一个人进了酒肆。
洛春水抬头一看,冷汗顺着她的额头就滴落到了鼻尖。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千里客栈之中假扮的那个伙计。
之间那伙计大踏步进来,脸色已经不想那日在三千里客栈之中那般红润,青一块紫一块,竟然都是冻伤。
——
若是谁被花易落在雪地中那般制服了待上一宿,恐怕比他也强不多少。
洛春水看着他,又看见了他背后的那只剑匣。
她心中知道,正是这个要命的东西,不知道害去了多少人的性命。
可是若是这伙计认出来自己,只怕是也要把她当成来抢这剑匣的人。
洛春水的头急忙低下,抢身出了酒肆。
可谁知那伙计偏偏在她背后叫道:“客官,您的银子。”
洛春水的头更低,随意应道:“只当是赏你……”
那伙计何时见过有人给他这般大的一锭赏银?脸上的肉简直都要笑开了。
可谁知那假扮的伙计却突然从他手中拿过了那些找零,冷冷喝道:“若是这般便宜了你,天下的钱倒也太好挣了,小姑娘……留步!”
他自然是叫的洛春水。
那假扮的伙计手一翻,把钱已经端在手中,洛春水的心中暗叫不好,但是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转过身来硬着头皮说道:“这是我愿意赏他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假扮伙计笑道:“你年纪这般小,怎么知道钱是有多难挣,若是天下人都像你这般慷慨,岂不是没有穷人了?”
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洛春水的心中却已经高兴了起来。
她知道这假扮的伙计竟然是没有认出她来,她的胆子稍微大了些,抬起头来说道:“既然如此,这银子就送你买酒了。”
那假扮的伙计大笑:“好好!”
他把头一歪,看着那站在一旁的真伙计喝道:“还不去取酒?”
那伙计虽然气恼,但是脸上的笑却依旧像是见了亲爹那般,转身又去热酒。
……
……
风静。
云淡。
花易落躺在一棵树下,身上稀稀疏疏的覆盖着落雪。
——
若不是他的鼻子还在呼吸,只怕是已经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听着远处的脚步,就已经知道了是洛春水回来了。
他坐起身子,身上的落雪就掉落在了地上。
花易落的身上依旧是那些破烂衣服,但是在这样的冬天,他似乎不懂得什么是冷。
他接过了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本来落寞的神情稍微有了些缓和。
他静静的看着洛春水道:“碰到了些什么人?”
洛春水说道:“有一队男的,为首的那个是个青面大汉……”
花易落道:“这是五山之中南天山的四山主,没想到他也来了。”
洛春水道:“还有一个白面书生,他的背后背着三把剑。”
花易落的表情稍微正式了些,但是却依旧随意道:“这是第十四剑萧灵犀,他来了也算正常。”
洛春水惊异道:“我只听说天下剑侠,排名在前十三的都叫做天涯十三剑,为何却有个十四剑?”
花易落道:“当年皇上派人排剑,天下剑客都在京城比武,只因为萧灵犀败了一招,所以无缘进入前十三,但是那却也已经是极为顶尖的高手了,所以大家便都叫他十四剑。”
洛春水皱眉说道:“那前十三剑得有多厉害?”
花易落道:“那十三剑之中,每一剑都算是顶峰的高手了,天下之人,无人在能出之左右。”
洛春水恍然大悟:“怪不得那第二剑的那柄鱼肠,值得这么多人去抢。”
她这般说着,然后忽然又有些不解的看着花易落:“那柄剑不是已经被人夺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去缙云山?”
花易落平静的看着她道:“你亲眼见了那伙计杀了那些人?”
洛春水道:“自然没有,那些不都是马青山所杀,他不过是投机取巧。”
花易落道:“可是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看见了,他若是带着那剑去了缙云山,你说黄老先生会不会信他?”
洛春水道:“自然深信不疑。”
花易落又问道:“可是若是在他到了缙云山之前有人又杀了他把那剑抢走了,你说黄老先生又会怎样?”
洛春水道:“自然是信那拿剑的。”
她说到这里,已经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这些人都是为了杀那伙计去的?”
花易落道:“纵然有了那柄剑能得到第二剑的剑诀,还能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但是这种事情却不是谁都能享受的。”
洛春水忽然道:“那刚才我也在那酒肆之中见到了那伙计。”
花易落到了嘴边的酒忽然又停了下来,“他可曾见过你?”
洛春水得意笑着,“他已经见到,但是偏偏没有认出来。”
花易落脸上的肉轻轻跳了几下,然后又喝了一口酒,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洛春水继续笑着:“你不用怕麻烦,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好了,整条路上没有一个人跟着我。”
花易落道:“若是他能让你发现他跟着你,他也不用在这江湖中混了。”
洛春水想了想,然后不甘心的又道:“他此时定然也很着急的去缙云山,这么多人追杀他,他岂不是很慌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雪地之中一个人忽然钻了出来,他浑身挂满白雪,明显已经不知道潜伏了多长时间。
他盯着洛春水说道:“不错,我此时很慌张,我真是慌张极了。”
花易落平静的看着洛春水笑道:“你看,他已经来了。”
那伙计冷冷的看着花易落道:“不仅是我来了,我还带来了很多人。”
他把手一挥,周围的白雪竟然都扑簌簌的塌陷下去,一队手中握着长刀的人,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雪地上。
伙计冷笑说道:“你把我困在那冻了一宿,我今天非要也把你剁碎了扔在这。”
花易落奇怪的笑道:“我只当你找来这些人陪我喝酒。”
那伙计笑道:“不错,等你死了,我定然叫他们用你下酒吃。”
花易落举了举手中的酒葫芦。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他喜欢喝醉的感觉。
因为这样天下的任何事情都会变得不麻烦。
但是他却仿佛是一块磁铁。
天下所有的麻烦事又都会来找他。
一片雪落在他的眉间,然后融化。
化成的水冲淡了他脸上的污渍,
他看着那伙计说道:“你们一起上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