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数的响动刺耳震空。
就像是在深山之中惊了飞鸟。
在秋夜之中乱了落叶。
如果此时有光亮,便是可以看见包围了花易落身体的竟然是一片片的雪花!
——
下雪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着自己的形状的。
或是六棱,或是四棱,又或是伸展开如同树枝那般茂盛。
这是天下的任何的能工巧匠都造不出来的,也是任何人都叹为观止的奇迹。
但是此时,花易落的脸却在夜空之中显得那么阴沉。
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出来。
那些雪花已经把他能进能退的所有门路全部封死,在片刻之后也许便会像是刀片一般的穿透他的身体。
仅仅这一招,便是把在三千里客栈前面死去的这些人都叫活,也够他们一个个再死一次的了。
黑暗中的那人,竟然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辣的招数!
也许是因为他实在看不惯花易落那般胸有成竹的样子,看不惯他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可是花易落却偏偏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依旧是那副醉生梦死般的表情,连动也未曾动。
危机转瞬即至,顷刻间就要带走他的生命!
一片雪花精巧的落在了他的肩头,瞬间就割破了他本来就并不厚实的破衣服。
他轻轻动了动小指。
……
星光更黯淡。
夜色更漆黑。
那片雪花落下的瞬间,竟突然就像是消失融化了一般。
于是天空之中那些狂乱飞舞的雪花,再也不见了踪影。
黑夜黑的令人毛骨悚然。
如同染墨。
更深邃。
黑暗之中的那个人已经是再也笑不出来。
他开始咳嗽,仿佛要咳碎这本来就漆黑的夜幕。
再也没有雪花,天空之中的星光也渐渐的明亮了起来。
花易落就站在原地,风轻轻吹着他杂乱而且肮脏的发。
可是他的眼睛却又亮了起来。
那双明亮的眼睛比任何星星都要亮。
他就静静的听着藏在夜色之中那个人的咳嗽声,依旧是面无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个人终于咳的痛快了,夜幕之中的那些稀稀疏疏的碎响就再也听不见了。
花易落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若是把解药给我,我本可以不伤你。”
那人无奈似乎是咬着牙关说道:“你知道,我败了,此时莫说是解药,就算是你要我的命,我都不得不给你。”
花易落道:“我只要解药,不要你的命。”
那人忽然又继续笑道:“我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若是你想要杀我,却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修炼的这门秘法能让我隐秘在黑暗之中,无论是谁都察觉不了。”
花易落又轻轻摇了摇头,他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黑暗之中的那人说:“人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总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呢?”
他伸出了手,转过身子走向了星光下的某处黑暗。
就像是光芒照在大地上那般,那片本来看似平坦干净的雪地上竟然有有一个人!
花易落不需要看,就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三千里客栈那个伙计。
他敢防火烧了客栈,又敢在越南山的眼皮子地下动手,定然是有着不小的能耐。
但是他落到了花易落的手里,就像是一只老虎抓住了一只鸡那般——他连动都动不了了。
……
他的背后是那个剑匣,花易落掐着他的喉咙,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要解药。”
伙计转过头了去,正眼都不瞧上他一眼:“你若是想杀,就杀了我罢。”
花易落道:“我只要解药,你的剑和命我都不要。”
伙计冷冷说道:“除非我死,要不然你根本不可能拿到!”
花易落无奈摇头:“你明明已经反抗不得,却还要嘴硬,既然这样,我只能自己动手……”
他的话没说完,已经伸手摸进了伙计的怀里。
那伙计的脸色忽然就变了,竟然像是发了疯般的吼叫起来:“你给我住手……混账东西,我让你住手……”
花易落静静的收回了手来——手中已经多了一堆东西。
这都是这个伙计随身带的东西,其中有一个明显不属于他的小瓷瓶。
花易落笑道:“你看,你若是把解药早些给我,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
他带着笑容,重新把这些东西塞垃圾一般的塞进了伙计的怀里。
伙计已经无力再叫喊。
他的眼睛之中已经布满了血丝,他看着花易落疯狗一般的发狠说道:“你若是不杀了我,日后我定然会杀了你。”
花易落转头看着他平静说道:“不用等你杀了我,你只需要祈祷在你到了缙云山献宝之前越南山没有找到你罢……”
伙计看着他大骂说道:“不要说是越南山,就算是他老子到了这,我也要把你碎尸万段。”
花易落看着他淡淡说道:“他若是生起气来,只怕是连自己都要打一顿,你这小身板,只怕是要被他活生生的撕碎了。”
伙计还在骂着。
但是花易落却已经远去。
他站在黑暗之中,天空之中只剩下了孤独的星光。
他的骂声最后变成了哭声。
无论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然也会哭泣?
可惜花易落已经听不见他的哭声了。
若是他能听见,他定然会回来痛骂他一顿:“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老是哭鼻子抹眼泪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哭累了,他望着花易落离去的方向,狠狠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牙:“你给我等着!”
……
……
荒原六狼现在已经变成了三狼。
这三匹狼此时也是将死的狼。
他们的内心翻着思绪的海浪。
一个人若是不到了临死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么多事情的。
若是他们没有想到了这么多事情,并且对洛春水说了那么多的话,花易落定然也是不会救他们的。
此时,黑夜之中的花易落,便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仙一般。
那三个人看着他手中的小药瓶,近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易落静静的说道:“不是我要救你,是那个小姑娘要救你。”
那三个人一齐跪下,头磕在地上溅出了殷红的血迹。
“多谢爷爷,多谢爷爷,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直到花易落又一次远去,那三个吃了解药的人终于感觉到了体内恢复的生机。
“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人?”
“这样的一个能人,竟然会和一个小姑娘一起同行。”
“他们说是要去京城,想必路上也要去缙云山,我们三个人也是要去缙云山的。”
最后那人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方白那混账万万想不到,我们还活着,我们必须要去缙云山,要了他的狗命!”
……
……
静悄悄的黑夜。
星光仿佛成了让人能无忧安眠的丝被。
温暖。
舒适。
洛春水已经在地上挖了一个雪洞,身子裹在了一个羊皮做的睡袋之中沉沉睡去了。
花易落的剑被他扔在了一旁。
这柄锈剑虽然不能防身,但是她却用它来挖了雪。
花易落的头脑似乎已经清醒。
他静静的注视着南方,注视着南方某颗明亮的星光。
他知道,等过了这座马栏山,就算是真正的入了关。
三千里河山,就像是梦一般的在他的脑子之中浮现。
他那平静的眼神之中竟然也有了些痛苦。
所以这也许便是他时常醉酒的原因?
也许只有酒才能麻痹他的心?
他这样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星光都已经不再亮,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两声狼嚎。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知道你的心中定然是有着很多的事情。”
花易落回过神来,然后看见了洛春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说话。
洛春水继续说道:“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的人,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一定有着很多故事。”
花易落依旧不语。
洛春水道:“我只是好奇,你身上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你的身份又是什么?”
花易落这次终于说话:“我的故事不是用来讲的。”
洛春水笑了起来:“我可以用我的故事换来你的故事。”
花易落笑着说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故事。”
洛春水笑道:“你说来听听?”
花易落平静的看着她,然后抿了抿嘴角:“你真要听?”
洛春水道:“真要听。”
花易落盯着她的眼睛,然后缓缓说道:“北藩王洛海,是你的父亲吧?”
他这一句话说出,洛春水的脸色忽然就已经变了。
她再也笑不出。
她的手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握住了自己袖筒间的一个隐藏的匕首。
花易落的依旧在笑:“我知道你这次去京城的目的,也知道你们家族的覆灭是冤枉的。”
洛春水盯着他的眼睛,手已经颤抖了起来。
这次是轮到她不说话了。
花易落平静的看着她,然后无奈的说道:“我不是朝廷的人,我若是,你现在还能在这跟我说话?”
洛春水依旧盯着他,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花易落没有骗她。
她狠狠地咬牙:“我知道你不是,但是你知道,我的心……”
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
谁能想到,这么纯净的一个小姑娘,内心竟然藏着一些足以让这世间所有人听了都承受不了的事情。
她的内心就在这一刻瞬间崩塌:“我父亲总说,他从小带我在身边镇守北境,只是为了报效国家,谁能想到,他竟然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若不是朝廷之中的这些奸臣,我父亲也不会……”
她的那个死字已经再也说不出去。
整个人就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泪落在地下,然后融化了地上的雪,最后变成了冰。
花易落静静的看着她,没有去安慰,也没有动。
因为他知道此时最好的安慰便是不说话。
他已经见过世间太多生死悲欢的事情,这些让他的心近乎已经麻木。
这世间有谁又不是一个苦命的人呢?
洛春水哭够了。
她再也哭不出来。
一个人逃亡的人在路上,她的一切东西都只能藏在心底,甚至就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忍受的痛苦,比这风雪更能让她崩溃。
花易落柔声说道:“我从来不关心朝廷的事情,因为我总是怕麻烦,但是若是与朝廷有关,这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麻烦。”
洛春水道:“不错,这世间又有谁是不怕麻烦的呢?”
她的声音更加颤抖:“陷害我父亲的是当朝的丞相,他已经知道了我没有死,所以他定然已经派兵在整个大唐暗中搜寻我,他也会千方百计的不会让我回到长安去见皇上。”
她这般说着,目光之中似乎已经有了那座城的影子。
似有似无,若是又无。
花易落突然问道:“长安很好?”
洛春水认真说道:“我的家在长安,我的家人都在长安,长安有将军府,有我的家!”
花易落听到她这般说着,不知道怎地,目光之中已经有了难言的情绪。
他知道了这个小姑娘的所有希望都已经寄托在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长安城。
可是那里真的会有公平吗?
这世间哪里有公平?
他这次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风雪卷着天地,就像是镰刀割着草。
静。
却又乱。
……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很长时间。
洛春水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大声道:“我要自己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总不能拖累了你。”
她这般说着,然后真的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花易落静静的看着她,没有阻拦,也没有说话。
他不是在等待,而是她忽然让他想起来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提到她的名字便会让他心痛的女人。
她和她除了岁数之外,性格竟然会是这般的像。
冰冷的夜开始渐渐褪去。
星星的光芒终于被东方的鱼肚白所遮盖。
洛春水收拾好了东西,她说道:“我要走了。”
花易落说道:“好。”
洛春水背过身去,但是却突然又回过了身来:“你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我的身份的?”
花易落平静说道:“你胀红的脸和雀斑,是因为你想要掩盖自己身份用雪搓,顶着寒风吹出来的,洛家被灭门,这件事情在整个江湖上也算传的开,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已经猜出来了。”
洛春水道:“当时你已经醉的不像话。”
花易落摇头说道:“人醉,心未醉。”
洛春水道:“我来三千里客栈……”
花易落说道:“你只是为了找一个人陪着你同行去京城。”
洛春水低下了头:“你都知道了。”
花易落笑着说道:“你一个小姑娘,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普天之下,能有这种眼力看出来你的身份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不是吹嘘,而是有着绝对的自信。
洛春水道:“我信你。”
花易落站起来了身子慢悠悠的说道:“走罢。”
洛春水惊讶的看着他:“你,你不怕?”
花易落道:“我从来不在乎朝廷上的事情,但是你说了要陪我喝酒,这世间唯一让我感兴趣的事情便是这了。”
他是这般说的。
因为他真的不在乎。
他是一个连死都不在乎的人。
……
洛春水看着他,愣了半晌,终于她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事情,然后终于开心道:“若是我能活着到京城,定然会请你喝许多喝不完的酒。”
花易落摇头说道:“再好喝的酒,喝的多了,也就腻了。”
洛春水笑道:“那就一日请你喝一样!”
花易落把那把上了锈的剑重新藏进了自己的怀里。
洛春水不明白,一个明明已经这样潦倒的人,为何却偏偏要时刻带着一把这样比他人更潦倒更残破的破剑?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的走在了前面。
他的人肮脏不堪,衣衫破旧不堪,头发凌乱不堪。
但是他的眼睛却依旧明亮。
就像是那把上锈了的剑。
看上去不能杀人,不能防身。
但是它依旧是一柄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