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悠闲的日子不必抠着手指就过了,上学的日子是转眼就到了。
这女学原就是世家大族为培养女子所办的私塾,在这京城里头当属这些文官一派最是盛行,其中就数柳阁老麾下的最受人追捧,时不时有个太傅太保来传个道,翰林学士来授个业也都是屡见不鲜的。
这女学倒是没有什么年龄限制,只要身份够得上,也没人敢说什么,况且都是小班教学,谁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可不是一清二楚的,大家都是大家闺秀也不兴说嘴。
是日,吴忆烟可是起了个大早,被吴逸阳仔细盯着送到了女学门口。马车里头的吴忆烟杏眸里头擒着泪花,殷唇微张,葱玉的小手捂着嘴,哈欠这一路打得确实绵长。因着是来上课的,知道这里头都是高人雅致,最是见不得那挥金如土的手笔,万事皆是以淡以雅为上乘。却是从未见过庆德郡主这般乖觉的模样,浅色罗裙缭姿镶银丝边际,裹着云狐皮镶狐毛的窄裉袄,外头再披一件月白的斗篷,温婉可人,连柳晶晶都不遑让的。
里头绿禧还在一刻不停地交代着,原是这女学里头不让带着丫鬟仆从进去,这原也是吴忆烟不去上女学的一大原由。如今大老爷一发话,却是急坏了绿禧红玉这帮护主的丫头了。
“小姐,这外头的斗篷你想脱便就脱了,只这袄万不能脱了,现正是春寒,一脱就是要着凉的。肚子饿了一定要记得吃糕,糕都放在袋子里,肚子饿了别硬挨着,否则又是要肚子疼的”绿禧絮絮叨叨,总觉着还忘了些什么,文思泉涌,滔滔不绝,扯掇了好半天,才蹀躞不下地将人扶下车。红玉也一改先前的性子,站在一边安静得很。
吴逸阳翻身下马,看着这一脸乖巧的吴忆烟,心里头也甚是欣慰,只抬手摸了摸人头发。
“摇摇在里头可听话些,若有人欺负你只管和我说,千万可不能动手,女子家名声可是十分重要的。丫鬟们进不去,切记要好好照顾自己”
“摇摇省得的,哥哥莫担心,我定是乖的,下学了可还要等你来接我的”吴忆烟竟也是不躲着吴逸阳在自己头上乱摸的手,还和小时候一般说着最讨人心的话。
“嗯嗯,如此我该是放心了,快进去吧”吴忆烟点点头,转身朝着乌头门里进,临了要迈进门了,又回头留了一眼,见吴逸阳绿禧红玉一行人无一不在看着自己,便是粲然一笑,酥落了一树桃花,见吴逸阳点点头,这才安心往里头去了。
这时间,吴逸阳竟是有一种家中有女初长成的感觉,不免哑然失笑,直至那团小小的影子再看不见了,这才领着人回去。
等吴忆烟进到学堂里头,也有人早早来了,吴忆烟不曾来过这边的女学,与人也是不熟识。虽是郡主的身份,但在女学里头也是不兴行礼的,大家都是点头示意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吴忆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坐,晃晃悠悠,犹豫不决。在一旁的小书童便上前将人带到先生排好的座位上。令吴忆烟出乎意料的是,竟坐在第一排最是显眼的位置,心下瞬时是愤懑不平,想来也是自己爹亲自嘱咐好的,又是气闷又是无奈。不过这口闷气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又是眉欢眼笑。抬了抬眉毛就坐了下去,见给自己找位置的小书童粉嘟嘟的,伸手拿出了袋子里的栗子糕就递了过去。
“先生说不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小小年纪,规矩守得却是好,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吴忆烟只想摸人家脑袋。
“这可不是随便,你刚刚帮着我找位置,这是我给你的谢礼,莫不是你嫌这礼太轻了?”吴忆烟看着小书童直盯着这栗子糕的眼睛,强忍着嘴边的笑意。
果真这一番说辞说到小书童心坎上了,这才没了顾忌地伸手接了吴忆烟的栗子糕,还仔仔细细道了谢,模样乖巧极了。吴忆烟伸出手摸了摸人家的脑袋,小书童翻着眼睛一瞪,到底是吃人家嘴短,便没了下文,可吴忆烟脸上的笑却是再止不住,等到自己摸够了才放人家走。
吴忆烟按照绿禧说的,把自己的桌子上摆齐了绿禧早准备好的东西。吴忆烟正收拾着呢,傅容瑾和顾萱怡就说着话进来了。
“容瑾,萱怡姐姐,你们来得可真迟,叫我好等”
“你今儿怎起得这么早了,怎的没睡懒觉,这倒是稀奇事儿”傅容瑾最爱打趣人,笑着凑到吴忆烟跟前。
“忆烟,时间还早,以后多睡会儿也是来得及的,你多睡会儿还是能长高的”顾萱怡和傅容瑾待着久了,打趣人的功夫也是增进了。
“你们净会打趣人,还好我肚量大,换了别人不知道要怎样生气的。你们谁坐我身边,我这儿还差一个同窗呢”吴忆烟话音未落,刚刚那个小书童又进来了,将傅容瑾和吴忆烟带到后面的位置。
“小书童,怎的是我一个人坐,她们是同窗”吴忆烟这可不服气,一个人坐多孤单的。
“我也不知,这位置可都是先生安排得”小书童也是一脸茫然,摸摸脑袋,摇摇头。
“那我问你,先生长的什么模样,好看吗?”吴忆烟一脸好奇地望着小书童。
“先生学问好,长得,嗯,应是好看的”小书童歪着脑袋,左思右想给出了这个答案。吴忆烟意兴阑珊,想来这小儿也不明白什么是好看,又给了一块糕,人就走了,心想绿禧这糕还真是好用。
坐了好半会儿,人才差不多来齐了,只是吴忆烟没想到自己的同窗竟是柳晶晶,恐怕这排座位的先生怕是不明白这世家间的纠纠缠缠。柳晶晶进来时也是愣了一愣,说了好一通寒暄话,才安安稳稳坐下。吴忆烟也没说什么,再不喜,还是先不闹起来,毕竟人家还没招惹自己,总不能显得自己肚量这样小。
这边先生捻着小山羊胡子就进来了,看着样子大概是有五旬的模样,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吴忆烟看着脸就耷拉下来了,兴味索然,没事儿就玩玩书角还自在些。
老先生说了一大通,大概就是要学什么,如何学,再加上一箩筐的至理名言,吴忆烟都担心那一撮山羊胡子怎不会捻掉。
“怎的你家的先生这般无趣,净说这些孔孟之道”吴忆烟凑到柳晶晶耳边,低声耳语。
“这可不是我们的先生,不过是给我们讲个流程罢了,郡主再等等,我们先生学问可是好的”柳晶晶也是小声回应。
果不其然,这位老先生说完就走了。随后进来一位身着青色直裰的先生,没有捻着小胡子,也才刚过弱冠的模样。就是吴忆烟仔细看着,眼睛一瞬不动,只是睁大再睁大,幸亏每张着嘴,怕是要放得下鸡蛋,好半会儿才缓过神来。
“先前的陈先生还未归京,先由我给大家授课,我姓陆,平日里称我陆先生即可”这字正腔圆的声音,倒是让吴忆烟迷了道,怎的又姓了陆呢?
“这陆先生你可认识”吴忆烟迫不及待地问了柳晶晶,想她应是知道的。
“且下课再说吧,郡主”吴忆烟从善如流,也不多问。这一来,恐怕是吴忆烟听得最认真的一堂课了,虽讲的是吴忆烟最头疼的史学,只那声音听得也是微风拂面,竟也没打瞌睡,一直端坐着。
等着下了课,这只听的脊背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揣着好奇问柳晶晶这先生的来历。
“这陆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先生,可是前两年的探花郎,现是我爹的学生”柳晶晶瞧着吴忆烟这副模样可不得逮着机会好生炫耀一番。
“哦?探花郎?那怎不在官中任职,倒是来私塾里头教书,柳大人莫不是瞧不起这寒门人士”吴忆烟听这话冷哼一声,既是探花郎,十年寒窗可不是为着一官半职,怎的能甘心当个教书先生。
“郡主,家父自是没有这个意思,这陆先生是在大理寺就职的。正逢我们这儿原先陈先生归家探亲未回,陆先生因着大理寺事务不多才应下的”柳晶晶这好一通解释,生怕将柳阁老迁入什么流言蜚语之中,故作镇定地看着吴忆烟,就怕那张嘴里又蹦出什么。
“哦,原是如此”吴忆烟点点头,见柳晶晶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觉得甚是好笑,也不欲与其为难,就作罢了。
再上课时,又换了个先生,原是这位陆先生只是替了那位交史学的陈先生,还有算学、经义诸如此类的先生都还是一个个老学究。
吴忆烟趁着休息,又寻着了原先那个小书童,趁着绿禧红玉不在,任谁也是管不着她的。
“小书童,你可知陆先生现在何处?”说着就掏出了枣泥酥,放到小书童手里“快告诉姐姐,我这儿还有好些糕呢”
“不可,过会儿薛先生就来讲课了,现去文渊阁必是来不及的”小书童手里捏着糕,想还却又舍不得。
“我去找陆先生可是有急事,刚刚陆先生所讲的我有几处没听明白,可要仔细再问明白。不都说学习要穷根究底吗,倘若不问明白,我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这岂不是得不偿失”吴忆烟笑眯眯地忽悠着小孩儿,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
小书童虽读过一些书,明白些道理,到底难敌这小魔王。歪着脑袋,觉着说得也是句句在理,何况还有手中这糕,当下就点头答应了。吴忆烟牵起人家的小手,小书童抬头瞅了瞅,对上吴忆烟的笑靥如花,连忙低下头,牵着人往文渊阁走。
这边文渊阁里,陆之珩也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在女学里头还能碰见上次的小姑娘,想来身份不凡。倏忽,门口响起一声稚响,“陆先生,有学生找”陆之珩抬头便看见娇娇女郎,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何事”吴忆烟看着陆之珩还是先前那副齐风霁月的模样,面如玉,声如磐,一双眼里叮咚泉水冷涧流,这模样若说是那嫡仙也不为过的。
“陆先生,我有几个问题没明白想请教您”吴忆烟上前一步,却也却不敢冒冒然直到人跟前。见陆之珩点头才兔似的小跑到人跟前。
“先生可还记得我,那日上元灯节”吴忆烟睁大眼,脸微扬,笑脸盈盈。
陆之珩眼睛下倾,眼神只轻轻一碰到那精致眉眼,无瑕玉盘,如同烫到似的闪开,却又是一番云淡风轻。
“薛先生可要开讲了,再不去可就迟了,姑娘既是来女学,自当以学业为重”
“陆先生这般知礼,为何在上元灯节还要欺骗于我,你也并非王行之。我又并非洪水猛兽,为何如此,这是否也有违于礼”吴忆烟的这张巧嘴一张一合,非是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如实相告,还望姑娘莫见怪”陆之珩不欲与其纠缠,便自退一步。
“既然如此,现又相遇,必是缘分,上天也是要我报恩。你我是师生,可以如实相告了吧”吴忆烟这样没脸没皮的模样,一口一个歪理,横竖是她有理,总让人拿她无法。
“罢了,陆之珩”吴忆烟也没想到这么爽快就应了,眉眼弯弯如皎月,倒是添得一分媚色。
“陆之珩,真好听,那你为何告诉我你叫王行之,可有何缘故”吴忆烟一脸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神情。
“我现如今是你师长,可不能如此直呼姓名。先前顾忌你是女儿家,所以不敢告之真实姓名,此乃陆某之过。行之乃陆某之字,王行合一乃为珩,这才以王行之相告,也算是如实相告罢”陆之珩将这王行之的来历逐一相告,免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再胡搅蛮缠。
“原是如此,那也算是我误会先生了。方才直呼先生大名是我不对,下次定不再犯了,还望先生大人有大量,宽恕我一次”吴忆烟客套话说起来也是一溜一溜的,像那带着利爪的猫掩了锋芒,剩下一团圆滑绒毛。
“不过,我上次上元灯节说的话还是算数的,先生捡了我的玉,我自然要好好报答先生,我向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不过今日我没带信物在身上,便用着枣泥酥代替好了。若哪日先生遇到困难了,拿上枣泥酥来找我,我定尽力相帮。”吴忆烟不由分说地将枣泥酥塞到陆之珩手中,还未等人反应过来,只见裙角飘然,人影晃晃,小跑着就出了门。
忽而,又是银铃响脆,“对了,先生,我叫吴忆烟”门口那张盈盈笑脸又映照在疏疏树影间,语毕,又一溜烟儿地不见人影。
只留着一室淡淡玫瑰香,陆之珩摇头失笑,看着手中这块枣泥酥,招进门外的书童,把枣泥酥递了出去,再嘱咐了几句,便挥手让人出去了。这边却兀自抬手,食指摸了摸桌边的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