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门口等着的傅容瑾一脸不耐呼之欲出,只差拿根鞭子好好抽一抽门口那座碍眼的石狮子。就算坐在马车里也不安生,来来回回掀了几次帘子,漆黑的府门跟入了定似的一动不动。
倏忽,一不留神,那帘子上多了一只雪白的柔荑,娇娇嫩嫩的,想让人摸上一把,不知是怎样的柔滑。再顺着夜里头这抹雪往前看,竟是那欲绽未绽的牡丹,含苞欲放立枝头。玉白的小脸上,缀着带水樱桃般的小嘴,还未等人看清那双琉璃般灵动的眼睛,她倒是着急地上了马车。噔噔两声,就只瞧见茜素红缂银丝的裙摆随风曳动,一双不经意露出的镶东珠的鞋尖,娇娇悄悄,摇摇欲坠,只想让人仔细瞧瞧鞋里是怎样的一双小脚。
马车里冷香馥郁,直叫人沉醉,傅容瑾缓过神来,才想起要好好骂骂这厮,“您这是在家下蛋还是怎么着啊,让人这样等,也就是我,你要换个别人谁还这么巴巴地等你”越说越是来气,伸手掐了一把人腰间的软肉才算罢休。
“我就知道容瑾姐姐最疼我,舍不得人家生辰还孤零零的,容瑾姐姐肚里能撑船,可饶了我这一回吧”如那昙花一现,不知是月亮了花,还是花映了月。嫣红小嘴悄悄地勾着两颊,双眼媚如丝,双眉弯如勾,愣是再大的脾气也是发不出的。
“就你会说话”傅容瑾伸手点了点尖尖的鼻头,一不留心,竟是这样滑手。
是夜,京华街上的小商小贩,卖花灯的卖糕点的卖糖炒栗子的……那叫卖声此起彼伏,争先恐后,生怕差了别人的去,捞不着好买卖。放眼望去,倒不是街上摆着灯,而是一条灯落成的街,亮得竟是要将这黑夜撕开一道口子。
吴忆烟扯着傅容瑾四处闲逛,一路上嘴就是没闲过,不是塞着糕就是裹着带糖霜的山楂。一张殷桃小嘴鼓鼓的腮帮子愣是让吃的像松鼠似的。傅容瑾不同吴忆烟那般噬甜,只吃了几个栗子,那张嘴就跟铜墙铁壁似的再塞不进去东西了。只一双手没闲着,拎着吴忆烟硬塞给她的零嘴。
一路看过来,哪个小摊上不是人满为患,想要赚个盆满钵满。只一家特殊,竟是空无一人,却见那商贩倚在一边,一吐一个瓜子皮儿。
“你这人好生奇怪,怎的不赶着多做笔买卖,这样不紧不慢”吴忆烟这好奇起来闲事也是爱多管的。
那小贩只看那暗红狐皮镶金丝的披风就忙着点头哈腰,眼睛看着地就没起来过“姑娘有所不知,小的这灯与那些个普通的可不一样,这里头放着的,可是那夜明珠,亮得很,哪里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所以小的这不急,只等着贵人来呢”
“你这嘴倒是讨巧的很,我可就喜欢这与众不同的”说着就仔细地挑了一盏牡丹花灯,果真与那小贩说的一样里头放着的是拳头大的夜明珠,柔柔的光里带点儿幽幽的绿。
吴忆烟刚想回头问傅容瑾有没有看得上眼的,傅容瑾那炮仗似的性格,最见不得吴忆烟这般挑三拣四,磨磨蹭蹭。给小贩扔了钱,没等人找了钱,扯着人就往灯楼走。
“灯会都要开始了,你还这么磨蹭,真不知道今儿是谁生辰”
“着什么急,有我在,最前头的位置指定给你留着,快把你那心放肚子里”吴忆烟一边晃着手里那灯一边打趣。
“我是说不过你,横竖是为了你好,你少来编排我”
“行,行,我要数世上谁对我最好,你必定是榜上有大名的”吴忆烟一双金玉琉璃珠儿,弯成那天上的月牙儿,多几分过媚,少几分太淡,谁也不知道她如何掐得这般恰到好处。
都说为给庆德郡主庆生搭了这么个灯台,若说是灯台,不如说是灯塔,层层叠叠,明暗交接,千门开锁万灯明。一层层上去,俯瞰京都,只见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即便是吴忆烟的生辰,也容不得娇娇郡主站人前,任人识得芙蓉面的。吴忆烟自是紧挨着傅容瑾坐在这灯塔金雕玉砌的塔尖尖上,隔着梨木阑干打趣着一层一层向上进的游人。灯塔是采取通关式,一层答完方可再上一层,越往上走,人影越是寥寥。灯影交叠,亮得人不敢睁眼,墙上交错着人影,看着像是皮影戏,又像是走马灯。答对的惊喜,答错的惜叹,思索的沉默,争强的吵闹,人声鼎沸,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
吴忆烟拉着傅容瑾细细地看,叽叽喳喳的论着这个人的貌,那个人的才,说得有趣了,还咯咯地乱笑。嘴里时不时塞上一颗枣,吐出两个核,再猜猜究竟是哪个佼佼者,能登顶夺彩,指指这个,看看那个,好不有趣。
最后胜出的,果不其然,是个白面书生,吴忆烟隔着帘子半眯着眼,琉璃似的眼珠子轻飘飘地斜一眼。只略略看得那位身材瘦削,垂手恭立,一条脊梁微微弯曲,便捂着小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红玉端着那个西夏进贡来的紫晶猫眼石,拳头大小,赏赐给了这个博头彩的书生。拜手稽首,人影惶惶,敬言谢语,绵绵不断。
“我去找我哥玩儿,你去吗?”傅容瑾看完重头戏,只想着散场了,真是一刻也等不得。
“我就不去了,免得打扰你们兄妹情深”吴忆烟倦倦地说。
“嘁,现在想起来打扰了,平日里怎就那么没眼力劲儿”
“好姐姐,我再看看,万一有个入了眼的,岂能放过”吴忆烟满脸堆笑,扯起嘴巴就是高兴。
“行吧,就你鬼点子多,等会儿门口见哦,别乱跑,到时候我爹又说我”傅容瑾又嘟嘟囔囔交代了几句,转身就融入灯影里,人影幢幢,再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吴忆烟伸手挑起白玉雕花的茶杯,朱唇抿开,茶水微波,映着的是自己半睁的眼睛。茶水微凉,沁入肺腑,勾出半点醒意。搁下杯,也无半点声息。
吴忆烟缓缓抬起手,红罗衣里藏着玉臂,红玉早已伸手等着。斜躺着,一把站起,不知某处的目光,欲看那婀娜身姿,一眨眼,只见飘起的茜素红衣袂。
看完重头戏,吴忆烟已是半梦半醒,被人扶着,迤迤走向廊下。灯台角度选的刚好,不偏不倚,能掠尽皇宫的夜景,贝阙珠宫,龙楼风格,别具一格,气贯长虹。京华街的灯影都要亮破天了,朱红宫门里也只亮它该亮的,照不到便是照不到。
吴忆烟抚上廊上石栏,冷得指尖发疼,浑身战栗,和着夜风,带走脑门前难得的迷糊。过了今日就是十三了,往前瞧,一桩桩事,一幕幕景。
说起当今皇帝,先帝唯一的太子,当今太后,皇帝唯一的母后。皇帝的生母未葬在皇陵,也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孤魂野鬼了。太后进宫时,皇帝已是太子,其生母柳嫔,后宫佳丽,椒房独宠。其外祖柳阁老,内阁首辅,朝中之势,一人独大。其后,先荆国公嫡长女,当今太后在后宫夺得一亩三分地,入宫三月,难得有孕,生下龙子,未满月,夭折。个中辛秘,不得而知。
先帝倚仗柳阁老,不问,荆国公势微,难管。再后来,柳阁老身体孱弱,其子上其位,新官上任,荆国公势起,一揽众武将之心,皇帝也是要多敬其三分。新柳阁老得其父真传,各种手段,顶住压力。
其间,柳嫔触犯宫规,赐死。太后一路荣升,先皇后病逝,进位中宫。之后,先帝薨,子嗣单薄,只留皇帝一子,柳家为外家。傅皇后成了太后,后宫佳丽只变成皇陵幽魂。朝中局势格局,皇帝倚仗柳家,势为文官一派,多属世家。太后背靠荆国公,武官一派,多属新贵。再有一派,则是寒窗苦读十年,争做人上人的寒门子弟,不属柳派,也不靠傅派,只靠一身铮骨。
吴忆烟也忘了,是哪儿听来这些个皇宫秘史,不知道是宫女们嚼的舌根,还是太监们讲的闲话,是真是假,又有谁去查。
吴忆烟只记得,自己素来与那柳晶晶最是不对盘,明明是柳阁老嫡出的大小姐,却总一副柔肤弱体、楚楚可人的模样,尽爱耍些暗地里诡计。
吴忆烟小时候在宫里,太后怕她孤单,常召些贵女进宫陪着玩儿,傅容瑾也是自那时起就开始同吴忆烟打打闹闹,而这位柳阁老千金自然也是名列其中。吴忆烟开始只觉得这人温婉柔弱,与自己气味不大相投,只留一个点头的面交。谁知这柳晶晶心里另有一番盘算,觉得吴忆烟因其父亲的缘故刻意冷落,下了自己的面子,如此便种下了一个由头。
一次宫宴上,使了计遣人往吴忆烟的吃食了加了香菇,吴忆烟最是吃不得香菇,一吃就是全身起小红点,还伴随着热症,竟是足足养了四五天才见好。太后彻查自是不难查出这等小孩子的把戏,却也不能明着对一个小孩子如何。等吴忆烟身体大好了,只让其身边的嬷嬷无意间透露了事情的原委。在宫里,皇帝的嫔妃使尽手段争宠屡见不鲜,这也是为何皇帝后宫充盈,至今却只得那体弱多病的太子一根独苗,却也难说是否有太后的手笔。只是吴忆烟竟没想到这档子事也会被用到自己身上。
吴忆烟便求着太后让多日未见的小姐妹们进宫来玩儿,头一位要请的自然是这位柳小姐。大伙儿隔了许久才见着面,自然少不了一顿嘘寒问暖,问得最多的就是吴忆烟身体如何如何了,吴忆烟还是扬着脸,弯着眼,翘着嘴,一一应了。只末了,笑着问了低着头看手的柳晶晶,“柳小姐可知,我为何病了如此久?”
柳晶晶低着的头猛地一抬,直直地看着吴忆烟,到底是个孩子,眼里难掩慌乱,半天说不出个字来。吴忆烟本就怒火中烧,收了笑脸,一把抽出了自己的小皮鞭,抡圆就抽了上去。柳晶晶显然没反应过来,脸上的痛意倒是扎着心,死命抓着衣角惊叫起来。在场的小姐们也是吓坏了,傅容瑾这样武将世家的女儿最先反应过来,先问起了吴忆烟为何如此。这才问出这桩事的前因后果,在场的都看着柳晶晶,一个是郡主,一个是阁老之女,都不知该如何说,低低的议论声难免蹿入耳。柳晶晶腾的站起来,速度之快,险些把自己晃倒,恨恨地看着吴忆烟,抬手指着她的鼻子,哪管什么身份尊卑,世家礼仪。厉声叫到“吴忆烟,你血口喷人,休想污蔑我”
“呦,你倒是有理,是不是还要叫那日的宫女当面对质啊?宫里想要问出什么哪里还有你能藏着掖着的”吴忆烟正面呛回去,抬手又是一鞭子,甩在柳晶晶直直梗着的手臂上。
柳晶晶心里的慌乱更是翻涌,再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脸上涨得通红,那如不胜衣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了如此气性。一张脸上青白交替,整个人抖如糠筛,手按着嘴,涕泗横飞,奔着就出去了。门外的嬷嬷看着这情形,个中内情也是了然于心,吩咐着宫女太监去追着柳小姐,看着回柳府。自己稳步走入门内,安抚了现场受惊的小姐,也没说什么敲打之词,仿佛这一页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吴忆烟出了梗噎于喉的恶气,心情又是舒爽,又同着说笑了几句,就这么散了场。不过柳晶晶阴毒的手段,吴忆烟跋扈的性子倒是传了好一阵,但量谁也是不敢放到明面上来说。
后来,那柳阁老的夫人也是个莽撞的,愤愤告到了太后面前,太后只说,柳小姐做的事,太监宫女们一问便知。这位阁老夫人这才清楚了前因后果,脸上讪讪,自是知道其中的厉害,这等子事若宣扬出去,女儿家就是声名尽毁,莫说婚嫁之事,就是当前对柳阁老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如此,这件事也就以柳晶晶在家称病落了幕。
吴忆烟自此和这柳晶晶的梁子是结下了,不过是见面刺两句,柳晶晶也是怕了吴忆烟那抡圆了的鞭子,背后那些内帷里的小手段也是不敢再使的。吴忆烟还曾听太后笑说,柳家的男子都是老谋深算的,只不知道怎么就养出这么些行事莽撞的女孩儿,也难怪这柳阁老总是焦头烂额,原是这内宅不稳当。吴忆烟听着太后的口气,对柳晶晶的态度也是愈发分明了。
吴忆烟恍恍回过神来,抬头正对上廊上偷看的皎月,眨眨眼,紧抿着的嘴角又朝着眼角上翘,露出瓷白的小牙。回头对着红玉说“你去拿个杌子,我想站起来看看”
“小姐这可不行,万一摔下来可如何是好”绿禧用嬷嬷的口吻劝着。
“没事,有你们扶着怕什么。再说了,今日是我生辰,我想做什么就得实现,不然呀,我今年再想做什么都是成不了的,这可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你还不知道么”吴忆烟拉着绿禧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一张一合的小嘴,一本正经的神情,倒像是真在说什么大道理,若有其事地胡说八道。
绿禧拗不过她,只得遂了她得意,紧紧抓着她的小脚,一双眼睛紧盯着,等着这位小祖宗尽兴。
吴忆烟站得高,瞧得更是仔细,琉璃般透彻的眸子里映着斑驳陆离的灯光,谁也看不尽眼底究竟藏着什么。只吴忆烟晓得,在这明光烁亮,风光旖旎里,瞧见的是一剪剪回忆。
想起从前事,还记得小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赵嬷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