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陆之珩看着眼前这宽大的观音兜,只不小心露出粉白的玉尖尖,里头那小姑娘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那块玉,一声不吭,也不伸手去接。这会儿指尖被盯着,有些焦酥的麻意,险些让人心肝儿发颤,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瞧这架势应是哪个高门大户家的小姐。
只瞧见她缓缓抬起脸,一双水洗过的黑琉璃横冲直撞地就闯到那不可名状之处,陆之珩眼里不起波澜,朗镜悬空。只觉得这小姐行径古怪,竟不拿回物件儿,半晌也没听见半个谢字。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啊?”半天跳出来这么一句话,吴忆烟却也知道有些唐突了,心道嘴快,急忙加了几句“多谢公子今日的救玉之恩,届时好到公子府上道谢”这一番话倒是让陆之珩隐隐压下了嘴角,只觉着这小姑娘胆大。
“姑娘不必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无论谁看到这玉想必都会拿来还给姑娘的”陆之珩不卑不亢,谦声道来,腰杆挺直,眼观鼻,鼻观心。
“那可不行,公子今日帮了我大忙,我定是有恩必报的。若此次不报,下次岂不是人人都拿了人东西就走,这京城可就世风日下,所以我必定是要以身作则的,还望公子莫推脱”吴忆烟这毋容置疑的话骄横的很,一身正气,大义凛然,若非女儿身,必是清廉正义的一把好手,可惜身量不够高,否则只怕是要顶破天去。
“在下王行之,道谢还是罢了,烦请姑娘让道”绿禧见状,深知男女大防,拿了玉,低声道了谢,扯着吴忆烟往前走,只怕动作不够快又让这小祖宗脱了身去。
吴忆烟哪里肯让,努努嘴想着还要说些什么,奈何人已走远了,吴忆烟被绿禧扯着,扎挣着还想转身瞧瞧,却是再没看见什么王行之还是王之行。
等见着傅容瑾,身后带着她二哥傅承浩,还跟着吴忆烟的哥哥吴逸阳。两人都是身量颀长,不过傅家二哥的线条更硬朗些,承了荆国公那股子刚正不阿之气。而自家老哥更像将军老爹,不像个担任武职的,有玉树临风之嫌。两人抬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浩哥哥,哥哥,你们讲什么悄悄话,都不说与摇摇听”
“你还想听,每次都来那么晚,都要我们等你。哼,听不着了吧,小矮子”傅容瑾身量高,站在两人身边也有飒爽英姿五尺枪之气。比吴忆烟又大上两岁,原也是到说亲的年纪了,怎料跟着吴忆烟这厮,那脾气被传的嚣张跋扈得很了,到底是表姐妹,连气味都是相同的了。荆国公夫人也是想多留女儿在身边几年,这婚事也就搁着了。
“浩哥哥,你看容瑾姐姐老说我”吴忆烟撇撇嘴就找着了救兵。
傅承浩笑着摸摸吴忆烟藏在观音兜里毛茸茸的小脑袋,佯装着生气,藏不住的笑意,“傅容瑾,多大人了,让着点儿忆烟小妹。忆烟小妹可还记得小爷我啊”
吴忆烟有了倚仗,那尾巴自然是要翘到天上去的,小舌头一吐就摆了傅容瑾一道。早不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滑头模样,傅容瑾也是拿出姐姐的气度,不同这般小儿计较。
“哥哥,你们在讲什么啊?”
“小丫头,这倒想起你哥哥来啦”
“哥哥可别这么说,我自然是一直想着哥哥的”
吴逸阳自认无言地笑笑,“同你浩哥哥讲些边城的军事,你倒好,什么都要听一耳朵”
“浩哥哥,你快同我也讲讲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我之前不同你讲过了,怎的还没听过瘾”吴逸阳在一旁,嘴角噙着笑,忽闪的灯火,映得人温润如玉,只叫人觉得这是再儒雅不过的书生了。
“那可不一样,浩哥哥讲的故事总比你有意思”
“没良心的小丫头”说着就伸手捏了捏吴忆烟脸颊上笑得鼓鼓的软肉。
傅承浩瞧着吴忆烟那一脸的好奇模样,总抵不住耍赖皮的招数,只能是搜肠刮肚,把这妮子想知道的尽数道来。
临到分别了,吴忆烟还和傅容瑾还咬着耳朵,约着过几日再去马场,正商量着怎么玩儿呢。
生辰这日,吴忆烟是万事顺意,应了大吉大利的景。
次日,吴忆烟掐着点儿要去荆国公府找傅容瑾玩儿,还没过垂花门,就被吴耿身边的大管事叫到书房。吴忆烟丹唇逐笑开的好容颜,犹如珍珠蒙尘,耷拉下来。在面对强势之时,吴忆烟向来挺不直脊梁。
磨磨蹭蹭到了书房门口,要推门了还得给绿禧递个眼色,若有意外,及时来救。等到了吴耿面前,脑袋里搜罗了一圈,近来没拔先生胡子,也没出去揪贵女的辫子,应是没犯什么错的,左思右想地底气也足了些。
吴忆烟两手放体侧,脖子端直,目不斜视,本是要行礼的,但之前吴耿言道自家人无须拘虚礼,就免了。吴耿在桌上写大字,好半天没说话,吴忆烟这眼珠子一会儿屋顶,一会儿书架地乱转。
“生辰也过了,也是十三了,过几日女学里也是要再去的,莫像之前那么胡闹。这几日你在家多读些书,若有不会就去问你哥哥,女孩子切莫不把学问当一回事”吴耿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吴忆烟本是不爱学文,自知比不过那些文官家的女孩儿,像什么柳晶晶,向来在这上面压她一头,久而久之就再不乐意去了。
吴耿原也是不管,有太后请宫中的太傅先生教上些许也尚可,但看这吴忆烟总这样放任着胡闹,想来太后是太惯着,女儿家总归是不好,也该去学学学问,磨磨脾气。
“哦”吴忆烟知道吴耿做得决定向来不容驳回的,指头捻着褶裙,嘟囔着嘴应了就是。
“你这几日也好好准备,莫在外头胡闹”
“爹爹,过几日就去女学了,还不让我这几天好好玩儿”吴忆烟眼睛盯着吴耿写的字,嘴里不服气地蹦出这么一句。
吴耿握笔的手一顿,转而又落了下去,“也罢,这几日便再让你玩儿吧”
“谢谢爹爹”吴忆烟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爹爹还有事吗,容瑾姐姐还等我呢”见吴耿手轻轻一挥,吴忆烟跟着风就出去,只留吴耿一人兀自摇头。
等出了书房,吴忆烟涨到喉咙眼的好兴致全蔫到了肚子里,伸手拿了一块枣泥酥闷闷啃着。等见着了傅容瑾这酥也没啃完,又塞给了绿禧,半搭着脑袋,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响。
“容瑾,过几日你去女学吗?”
“我可以不去,我父亲母亲都没怎么苛求我,你要想出来玩儿,我还是有时间的,怎的了”
“我爹让我去,可能前些日子招他烦了,正想打发我出去呢,你可不许请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哪里那么夸张,你若不想听,装个样子不就行了,谁还能给你气受”
“话是这么说,但我现在又不住在宫里,回家我怕是要被问功课的”
“你把心放肚子里吧,你爹跟我爹似的忙得不着家,那还有闲工夫管你”
“但愿吧”吴忆烟就吐出一颗枣核,扑通进了渣斗。
“今儿还去马场不,瞧你这蔫样儿”傅容瑾点了点吴忆烟的脑袋,吴忆烟还在乐此不疲地吐枣核。
“去,怎么不去,舒心日子可没几天了,今天还浪费了多可惜”绿禧拿着绣帕给吴忆烟擦擦嘴,抚平捏乱的窄袖,抖直赤红短衣。腰上缠着蹀躞带,脚上踩着麂皮小靴,若再高直些在,便说成是塞外策马的胡女也是不为过的。现如此也是亭亭玉立,少些媚,多些娇。
“对了,前些日子不是说请着长兴侯家的顾小姐来的么,你写帖子了吗?”
吴忆烟忘性大,回头用眼睛问了一下绿禧,“早写了,只怕顾小姐已经在府里等了”
“那我们赶快走吧,别叫人等久了”傅容瑾催着吴忆烟,吴忆烟眼里这才闪出微光,有了策马奔腾的架势,将那些个理还乱的糟心事儿囫囵抛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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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
吴忆烟身量还未长开,骑不了高头大马,就骑着平时最喜欢的枣红马,莫看它相貌平平无奇,却也是进贡的,体量中等,跑得却不比那些个千里马差,前些日子还换了个新马鞍,看着舒服极了。
傅容瑾和顾萱怡虚长吴忆烟两岁,身量高些。傅容瑾就骑着自己那匹黑马,本是御赐给荆国公的,但由于其跑不了远程,不方便行军,就留给傅容瑾在马场骑。这边的顾萱怡,这是她头一次在京城马场里骑马,没有自己的马,吴忆烟就把之前从皇帝那儿牵来的贡马借给她骑骑。但是这马吴忆烟没骑过,吃了身量的亏,本想着再长高些再骑,这马性子烈一些,只怕顾萱怡不能驯服。
却没想到,顾萱怡看着妍姿巧笑,婉如清扬的模样,今儿一身墨绿胡装,一条牛皮马鞭。自有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的气概。双脚稳稳当当地夹着马腹,吴忆烟这才想起来这长兴侯原是在西南三十万新军的将军,因其驻守西南有功,祖皇帝才封其为长兴侯,到了现长兴侯这一辈,西南三十万大军的兵权还是牢牢掌握在手里,想来在宛平长兴侯也是不落下子女的骑射功夫的。
傅容瑾自不必说,那长相随了荆国公七八分,眉峰上挑,丹凤眼,挺直鼻梁,眼尾里带着光。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只差探探那鸳鸯袖里是否藏着兵符。
这三人说什么也是要练练骑射的,吴忆烟马是骑得得心应手,只是这箭总脱靶,不知让傅容瑾笑了多少回,恼得脸都皱成个包子模样了。
“忆烟莫急,这箭本就难练,况且你人还小,力气不够,脱靶也实属正常”顾萱怡一箭上弓,只睁着一只盯着靶心的眼,手一松再不见箭的影子,就瞧着红心上赫然插着一支箭。
吴忆烟噔时想鼓掌,奈何手里还拿着弓,“哇,萱怡姐姐,你好厉害,怎么练的呀,我怎么练不成”
“让你挑食,你那身板,下次能上箭靶就不错了”
“对呀,忆烟可要多吃点,你力气可是真不够,等你力气够了,再练练就可以了”顾萱怡顺着傅容瑾的话,轻轻巧巧递给吴忆烟一个小台阶。
“那我得好好吃饭了,不然真连弓都拿不住了”吴忆烟把弓递回给绿禧,就骑着马绕马场,眼巴巴地看着傅容瑾和顾萱怡比试。
相较之下,傅容瑾的手法更狠一些,有弓摧南山虎之势,而顾萱怡的手法更稳一些,箭箭红心,百发百中。
吴忆烟转转悠悠,又回到了马鹏,远远瞧见一个青色的影子,像极了上元灯节那个不谦不逊的声音。忽而柳晶晶娇娇弱弱,温温婉婉,迈着金莲步,扶着玲珑臂,只差一颦一笑牵人心。
“这不是柳小姐吗,今儿怎么有兴致来骑马呀?”
“家父门生相约来马场,自然我们也就来了,莫不是这马场也是郡主名下私产,不让人进”
“诶,哪儿能啊,我只担心柳小姐身子骨弱,莫要骑次马也缺了胳膊折了腿”
“劳郡主挂心,我自会万分小心,不会叫有心人坑害了去”
“如此甚好,不过柳小姐,我记得柳首辅家的礼仪是最讲究的,怎的回本郡主话还自称'我',看来去了东临侯府的嬷嬷势必也要再去柳府一趟了”
“你也太仗势欺人了...”柳晶晶身后的谢玉莹这嘴总把不好关,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柳晶晶身边的丫鬟便将人扯在了一边。
“郡主莫怪,臣女自当谨记在心”吴忆烟见柳晶晶弯下身要行礼,挥挥手让绿禧上去将人扶住。
“算了,想来柳阁老也是有手段的,不劳我们费心”噘噘嘴,挥挥鞭,马踱着步就走了,只留一个赤红的背影。
“晶晶姐姐,为何刚刚不让我骂回去,好叫她瞧瞧我们的厉害”谢玉莹愤愤不平,刚刚涨红的脸还未褪去颜色,一双眼里藏了怎样的怨。
“你怕是吃亏还吃不够,你硬碰硬,硬得过她的身份,就你还巴巴往前凑。好好想想,咱们在暗,任她是金蝉转世,也难脱身”柳晶晶垂着眼,声音里带着地狱里来的阴凉,未感起风只觉森凉,身后的谢玉莹不禁瑟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