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1622)正月十七,是辽东闾阳驿大营发饷的日子。
正在巡营的援辽总兵官祁秉忠,望着一片欢腾的大营忧心忡忡。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对身边一名高大的侍卫说道:“龙骥,军饷发了,你爹的抚恤也到了,我给你三天假,回去把婚结了。大战一触即发,你最好能给自己留个种”!
龙骥摸着后脑勺尴尬的一笑:“大人,等打完了这仗,拿了赏赐再结不迟”。
见祁秉忠面色诧异,跟在祁秉忠身后的一个黑脸汉子接口说道:“龙骥把三百四十七两银子全都送人了,都是当年跟着他爹战死在萨尔浒的将士们的遗孀,朝廷不管她们,这几年都是靠着龙骥接济”。
祁秉忠长叹了一声,拍了拍龙骥的肩膀:“好样的!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我说龙骥,你岳丈找你要多少彩礼”?
见将军问话,龙骥笑道:“说来惭愧,岳丈只要五斗糙米一匹棉布,彩凤想要一件红棉袄。这三样东西我凑了四年也没凑齐”!
祁秉忠哑然失笑,摇头冲黑脸汉子说道:“张明先,你去仓里提五石精米,多带酒肉,押着龙骥回去把婚事办了”!
黑脸大汉一挑眉毛:“干啥动咱自己的大仓?右屯卫存着50万石军粮,我去抢他一票,反正都是断头饭,吃饱再说呗”!
祁秉忠脸色一沉,瞪了张明先一眼:“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若再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我杀了你这个游击祭旗”!
张明先一缩脖子瘪嘴道:“没见过你这样式儿的蒙古人”!说完拉着龙骥便走。
张明先办事利索,直接带着龙骥去彩凤家下了聘,约好次日辰时前来接人。
回到平阳桥鲤鱼滩,张明先让兵丁们通知街坊四邻吃酒,又在龙骥的三间茅屋小院儿就地杀猪,众人七手八脚帮忙张灯结彩,准备次日大婚,破落的院子一下热闹了起来。龙叶氏更是喜不自胜,冲着张明先千恩万谢,张明先一摆手,拍着龙骥的肩膀笑道:“嫂子客气了,龙骥是个好孩子!我还指望着自己死了以后,他能替我照顾家人呢”!
张明先这话,让龙骥跟龙叶氏根本没办法接。
见二人尴尬,张明先招手让龙叶氏身后的孩子过来:“龙骧!你哥明儿结婚,把你的小伙计们也都请来吃酒”!
龙骧虚岁十二,眨巴着眼睛问道:“老伙计可以吗”?
张明先一听这话来了兴致,蹲下笑道:“你还有老伙计呢?叫啥名?干啥的”?
龙叶氏搂着龙骧笑道:“是后山金牛洞的一个云游老道,我们都叫他高蓬头,说是终南山来的”。
张明先哈哈一笑,捏着龙骧的肩膀说道:“还是额滴乡党,那你可必须把他给我请来”!
龙骧提着半坛烧刀子和一罐杀猪菜,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积雪赶到金牛洞,天已经快黑了。
见高蓬头还在洞中酣睡,龙骧拾了一堆柴,生了堆火烘烤布鞋,坐等高蓬头。等了许久还不见动静,龙骧便凑在高蓬头身边观瞧。这个高蓬头生的龟形鹤背,大耳圆目,蓬头至肩须髯如戟,大冷天只穿一件单衣,呈一个大字型枕着一个油乎乎的布囊,躺在一块大青石上鼾声如雷,龙骧又摇又喊,老道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龙骧喃喃自语:“真是个怪人,都六天了还睡不够?莫非这石头上睡觉舒服”?
说话顶着高蓬头的脑袋躺下,学着高蓬头的样子抻平四肢:“这也不舒服呀”!
龙骧皱着鼻子,伸了个懒腰,两眼一闭“唰”一道白光闪过,龙骧的身体也如高蓬头一般僵住了。
等白光缓缓散开,龙骧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红烛高烧的巨大毡帐之中。
毡帐中央是一张平板木床,上边躺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姿势和高蓬头一摸一样。龙骧走上前来细看,青年的四肢被绑着木槌的红绳系着,眉心和太阳穴还插着三根银针。龙骧弯腰一看,木床下忽闪忽闪亮着七盏油灯。
青年的头部方向,地上放了一个蒲团,盘坐着一个头戴黄帽的蓑衣喇嘛,腿上横着一把精美古朴的铜柄龙口短剑。
帐内还静静的围着一群留着金钱鼠尾的汉子,龙骧惊讶的发现,自己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竟没有一个人看得见自己。
一个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牵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白须老者问道:“汗阿玛,这个蓑衣喇嘛的钉头七箭术到底管不管用?不会骗吃骗喝来的吧”?老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十四弟,怖畏金刚可是贡乔群培的亲传弟子!不要唐突了上师”!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细眼高鼻大汉,上前搂着少年的肩膀劝道。
少年瘪了瘪嘴:“八哥你说你整的这叫啥事儿,为了俩汉人,耽搁咱们六万大军好几天!范文寀和范文程给你灌啥迷魂汤了?我看你这脑壳让汉人给洗坏了”!“十四弟说得对!你这些年总看汉人的书,人都学坏了!蔫儿坏”!一个三十五六的络腮胡子壮汉附和道。
老者看了一眼脸憋得通红的细眼大汉,回头冲络腮胡子呵斥:“老五,你闭嘴!你只要不开口,没人知道你是个蠢货”!
骂完叹了口气,期许的望着细眼大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惜你们兄弟里头,懂这个理儿的,只你老八一个”!又搂着少年说道:“若想让天下的汉人们死心塌地给咱做奴才,不玩儿千金市骨,如何收拢人心?这也是汗阿玛将你七哥的闺女,许给千户出身的小小游击李永芳的原因所在”。说完扫视屋内众人问道:“阿巴泰哪儿去了”?
细眼大汉给少年挤了挤眼:“十四弟,你跟汗阿玛说”!
少年捏着父亲的手说道:“回汗阿玛话,七哥跟着李永芳,还有孙得功的弟弟孙得禄抢女人去了”!
老者一听这话登时大怒,甩开少年的手迈步出门:“瘪犊子玩意儿!也不怕打草惊蛇?赶紧派人给我绑回来”!
众人见老者离开,连忙跟了出去,细眼大汉回头冲少年说道:“多尔衮,在这儿给我盯住了”!
少年答应了一声,见帐内只剩三人,一时童心大起,来到喇嘛身边蹲下:“范文程刺伤自己的哥哥,真是中邪了吗”?说话转到另外一边,摸着喇嘛的帽子问道:“你不是说第七天捣鬼之人会死,范文程会醒吗?可眼看七天了他怎么还是一动不动”?多尔衮说话站起身来,到躺在木板上的范文程身边,指着插在眉心的银针问道:“这玩意儿真能钉住捣鬼之人的魂魄”?
这番话把龙骧吓的够呛,看来高蓬头死睡六天,是被喇嘛钉住了魂魄,连忙上手想要拔针,可哪里捏的着?
多尔衮百无聊赖在帐内四处走动,东看看西摸摸。拔不掉银针的龙骧,忽然发现喇嘛一直眯着眼望向自己,虽然不敢确定能被他看见,心里还是忍不住发毛,连忙缩着脑袋,亦步亦趋藏在多尔衮身后。这时候,多尔衮看见了横在喇嘛腿上的短剑,凑上前去一把拿了过来:“有趣有趣,这玩意儿好!送给我行不行”?
“放下”!蓑衣喇嘛突然睁圆双眼,黄脸憋的通红,冲着多尔衮厉声喝道:“小心你身后厉鬼”!
喇嘛突如其来的一声爆喝,吓的多尔衮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好把龙骧压在了身下。
龙骧挣扎着起身时,发现自己竟然和多尔衮融为了一体。黄脸喇嘛皱眉见多尔衮眼神儿不对,手捏剑诀指着多尔衮喝道:“妖孽!哪里跑”?说话连忙从腰间摸出一只右旋白色法螺,凑在嘴上对着多尔衮,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梵音传来,龙骧一阵耳鸣,不过转瞬恢复了理智。龙骧甩了下脑袋,快步上前拔掉了范文程眉心和太阳穴上的三枚银针,趁喇嘛一脸惊讶,不知所措的功夫,拔出龙首短剑挑断了四根红绳,矮身一脚踢翻了床下的七盏油灯,掉头便往帐外跑去。
一出大帐龙骧便傻了眼,密密麻麻的帐篷如密林一般望不着边际,大营之中人欢马嘶,到处都是留着金钱鼠尾辫的建奴。喇嘛也跟身出了大帐,在龙骧身后抬臂大声叫道:“赶紧抓住十四阿哥!他被恶魔附身啦”!龙骧连忙拔腿就跑,不辨方位在大营里面四处乱蹿,蓑衣喇嘛带着几十个大汉,抄着家伙跟在身后穷追不舍。
龙骧跑着跑着,忽然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捏住了后脖梗子,紧接着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龙骧惊的一哆嗦,坐了起来。
龙骧跑了一身汗,喘着粗气抬头一看,见自己竟又回到了金牛洞,一回头见高蓬头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龙骧抬袖擦汗,见手上还攥着铜柄龙首短剑,心有余悸的问道:“我这不是做梦吗”?
高蓬头抿嘴摇头,伸手要过短剑笑道:“此剑长二尺一寸六分,刃长一尺三寸二分,刃宽一寸五厘,整二斤重;降魔杵形制剑柄和云龙吞口,为一体黄铜合金打制;刃分八面隐现红光,为天外涅槃钢所铸!传说中的炼赤刃,果然是把好刀”!
高蓬头啧啧啧好一阵赞叹:“能梦中夺物!你小子仙缘不浅呀”!
说话笑着望向龙骧:“多亏了你我才能活着回来!虽然这一趟没能做掉汉奸,你拿回了道家至宝,也总算不虚此行”!
龙骧擦着额头的汗水,接过高蓬头递来的“练赤刃”不解的问道:“这明明是一把剑,为何说他是刀?明明是喇嘛的宝贝,你为何非要说它是道家至宝!你是不是想据为己有”?
高蓬头拂袖摇头:“练赤刃这个名字也不赖,佛家偏要给他改名七星伏魔刀”!
“此剑原有一对,长曰昆吾、短曰练赤!乃西王母挚爱之宝,后赠与周天子姬满,姬满死后复归王母。其后王母将二剑赠与弟子白云上真,又传东华帝君宓子王玄甫,王玄甫得白云上真长生真决和青龙剑法,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有诗赞曰,隐隐龙楼霭瑞霞,风流紫府少阳家。昆吾高耸光千丈,初放全真第一花。其后此剑为正阳子吕洞宾所得,吕洞宾与火龙真人共同修习天遁剑法,将昆吾剑赠与火龙真人,火龙真人又将昆吾赠与弟子张三丰,三丰真人执昆吾剑开武当一派,更其名为真武大剑。而练赤刃自唐末便已下落不明,不料今日为你所得,这就是缘分”!
见龙骧似懂非懂捧着短剑发呆,高蓬头连呼饥饿,给火堆添了把柴火,抱着杀猪菜,提着半坛烧刀子大口吃喝了起来。
龙骧凑到火堆边坐下,抱着短剑皱眉:“道长,你不是跟我说过,西王母是人面、豹尾、虎齿的异类吗?还叫我不要迷信,说这世上根本没有妖魔鬼怪!可今天喇嘛分明叫我厉鬼!这是咋回事?我越来越糊涂了”?
高蓬头擦了擦嘴:“西王母确实是个异类,不过这世上比人聪明的异类多了去了。比如西王母、九尾狐还有阿尔克墨涅!至于喇嘛骂你厉鬼,是因为他不识得你我的催眠之术,只是能够凭借这练赤刃的降龙木剑鞘上的光影变化,大致判断出你我位置而已”!
说着抬指敲了下龙骧怀里的剑鞘:“降龙木质地坚韧,光滑细密且不易折断。强力折之,斜茬似刀,锋利如刃。散发出来的清香,更有静心凝神的作用!催眠术的要害在于,精神和意志力要强于宿主。怖畏金刚也算半个高人,先以法螺扰我精神,再以绑在范文程手脚上的降龙木槌强其意志,便将我的意识牢牢困在范文程体内,想活活将我这副皮囊饿死”!
高蓬头哈哈一笑:“至于三枚银针、还有木床下的七星灯,那都是掩人耳目之举”!
说完捏着龙骧的肩膀:“你怎么不怕法螺?按常理来说,这个频率的音波最能扰人精神”?龙骧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号法螺:“道长你看,彩凤姐从莱州府老家带来送给我的,吹出来的声音才好听”!
高蓬头哑然失笑,一把夺过法螺揣进怀里,拍了龙骧后脑勺一巴掌:“臭小子!这种好东西不早点儿拿出来”!
龙骧见高蓬头夺了法螺,好像没打算还他,连忙抱紧了怀中短剑,打岔问道:“道长,我听多尔衮的意思,是你催眠了范文程,让他刺伤了自己的哥哥范文寀对不对?你是不是跟他俩有仇”?
高蓬头一瘪嘴:“我跟他俩没仇,可他们三兄弟跟我两万万华夏儿女,将来会结下血海深仇”!
高蓬头长叹一声,回身躺到油乎乎的大布囊上,枕着双臂说道:“许多年前,我在山西介休一个范氏富商家做客,酒后失言泄了天机,说了一句龙兴辽东。这家主人便上了心,早早在辽阳布局。大儿子范文寀字制斗、二儿子范文程字宪斗,四年前就已经投靠了努尔哈赤。而小儿子范永斗如今已至张家口接管家业,一边在关内各地安插奸细,一边儿策反漠南蒙古各部,同时将我大明的粮草、盐茶、铁器甚至火器,源源不断从草原运往后金。虽说大明气数将尽,这哥仨也是命里该着做汉奸,可我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咱大明的锦绣山河,毁于异族之手,更不忍见几千万百姓暴尸荒野,国破家亡”!
龙骧皱眉问道:“泄天机?道长你能预知后事”?
高蓬头稍微直起身子,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龙骧,皱眉想了半晌,这才开口问道:“入我全真门,方知古今事,你可愿拜我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