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显的办法还真有效,很快,我就不再处于惊悸的状态恢复了平静。
其实,也未必是他的办法有效吧,说不定仅仅是因为在这二位长辈的身边,给了我更安全的心理暗示也说不定。
此前看到过一篇文章说,一个人的父母健在时,他的来路是清晰的,父母不在了,来路就模糊了,而去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这句话,是我突然有一种意识,或者这些长辈就是把我挡在那个鸿蒙世界之外的一堵坚实的高墙,让我不受到那个神秘世界的叨扰,还可以在他们身边,享受这种犹如躺在婴儿床上一般的安详吧。
在平静之后好奇心就逐渐占了上风,想问问车家和李长军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到底在他们尤其是朝显这位阴阳先生的眼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但我的经验告诉我,这种好奇是危险而不被允许。
早些年,我父亲是他们那一帮木匠的掌墨师。开工、上梁、收工都有各不相同的祭祀仪式,那时我常常好奇的在旁边看他严肃的烧香作揖念念有词,就曾经被严正的警告过,不能去打扰更不能去东问西问。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次是,有一年冬天他们给我们隔壁村子里的一户人家立房子,所有工作前日已经准备就绪,等着这天一早把排栅立起来,架上檩子和大梁就大功告成了。
按例,掌墨师就要提前到达现场,举行上梁之前的祭祀仪式,以驱散周边的邪祟保证这一天的工作顺利,同时,也祈祷诸神的庇佑让这房子未来的主人平安幸福。
我也就随着父亲早早来到了现场,仪式就在在这未来将作为堂屋的地方进行。
天还没有亮,只有仪式现场的一盏马灯和纸钱燃烧的微弱灯光,能够清楚的看得到父亲虔诚的念着咒语烧纸的身影。
纸钱燃烧后的烟尘与四周萦绕的薄雾隐隐索索,就像有很多看不见的身影从现场进进出出——
我紧张而好奇,仔细的看着主人虔诚供奉在条桌上的丰盛贡品,我就想知道,那些鬼怪神仙,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享用这些美味佳肴。
有糍粑,有豆腐,还有酒有肉,那可真是美味!
终于还是没有看到那些我正虔诚等待的人,反正供奉的东西一点不少。
父亲把三个酒碗中的酒并入一个碗中,倒在正燃烧的纸钱堆上,随着一阵蓝色的火焰腾起,这个仪式就算大功告成了。
就在主人家从供桌上插香的打米碗内抽掉香,取出早已藏在其中的红包递给我父亲的时候,我突然焦急的说——
“他们都还没来吃啊?你们拆了他们会不会生气?”
主人尴尬的转身似乎想给我解释点什么,可父亲的喝声让我知道我犯了禁忌:“不要乱说话!”
这种仪式被撞破的事情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
按我父亲后来告诉我的说法,本身或者也并不会,但被撞破的事情是不能给其他人说的。
如果给其他说这事情,别人可能就会胡乱的分析这个事情带来的不好影响,那事情或许就会真像被分析的一样发展。
那就叫敕封与应验。
当天这个事情本身并无其他人知道,父亲为了维护他作为掌墨师的尊严不会说,主人为了自己家人的福祉不会说,当然我自己是戳锅漏,我就更不敢说了。
那是不是就说明将平安无事了呢?
上梁之后有一个仪式叫撒抛粱粑,应该很多我们那一带的朋友都知道。
就是主人家把一些切成块的糍粑和着糖果,由匠人们从才架上大梁的屋顶向下抛洒,所有人不分男女长幼,就满地争抢。
这仪式现在想起来很是粗鄙,但当时却没有人这么想,所有的人都乐得参与其中。他们希望可以抢到一点糍粑或者糖果,回去跟在家里没能来的孩子或者老人们分享,或者仅仅就是随着这氛围尽情欢呼和笑闹,与众人共享这短暂的绝对幸福。
而这时,正在楼下拿着鲁班尺复核柱头裙脚尺寸的父亲被从楼上摔下来的一把木槌砸中了!
我当时也混在抢抛粱粑的人群中并不知情,在楼上撒抛粱粑的人发现不对停下抛洒,欢乐的人群才像凝固了一样停下追抢。
还好,砸在手上,只是中指粉粹性骨折。虽然经过当地很出名的医生的秘方治疗恢复了功能,但至今,那个手指都还不能伸直超过90度。
父亲当时都已经是技艺远近闻名的掌墨师了。
闻名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掌握和运用鲁班先师的那一套驱邪避祟手段的功底非同一般。而这次,很多人都在传闻说是他法术照顾不周,才导致了自己的受伤。
但我却更愿意自责的相信,这都不能怪他,或许仅仅是因为我在祭祀仪式时的那句不该问的话,才导致了父亲的不幸遭遇。
以至于那之后直到现在,不仅仅是在这种神秘的仪式上保持缄默已经成为了我对神秘世界保持敬畏的一种方式,即使在人们平时商量什么事情的时候,或者在一些相对正式的会议场所,我都不太敢发表我的看法。
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我要说的内容算不算乱说,我确实不知道我所见识和理解的,是不是离真相其实很远,就像多年前我在那个祭祀仪式上说的那句话一样。
所以我在几次想起个话头,想把朝显和爹引入关于李长军和车家那些事情的讨论中时,都小心翼翼不得要领。
哎,也有可能在他们看来,我这些好奇的想法可能泄露天机,才被他们明明知道我的目的,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想法岔开了。
在我把我的意图实在说得很露骨的时候,朝显把含在嘴里的叶子烟斗取下来,在火炉边的石板上一边敲一边说——
作为阴阳先生,他是不能说这些事情的原委的,他们只负责协助主人如何在不破坏规则的前提下应付以避免或者减轻伤害,不然会遭到天谴。
同时说,在所有这些类似的行当中,只有观花婆才能说,因为观花婆在进入状态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是她本来那个人了。
我的理解,就是观花婆假借了别人的身份,所以真身能够规避破坏两个世界信息交换规则,可能面临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责难?
一声公鸡的打鸣声传来,我顿时觉得无趣,倦意也就袭上身来。他们年龄都比我大得多,但还没有困意。
用父亲的话说,早些年的每一年都会有几个晚上,是他们二人对坐在不知道谁家的火铺上对谈到天明的,多年之后的这个机会,今夜他们不会放过。
因为都很久没有回家,父亲起身引我去我的房间里,把铺面用一件随意放在床上的衣服担了担。
就在我要上床的时候他轻声的告诉我,不要去问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他的语气虽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我却听出来,那份严厉与当年那个祭祀夜晚吵我的时候,竟然有几分相似!
我说,我就是好奇问问,实在觉得不妥,不说也没有什么的。
当然不妥!父亲斩钉切铁的说。
他说,这些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去学习和了解的,“你朝显叔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接了婚,但是一直没有儿女呢!”
是的,朝显没有顺利长成的儿女,有一个是长到12岁的时候才夭折的。
父亲这么说的言下之意,是朝显叔膝下无子并不是他愿意的,而是他从事的职业以及干的那些事情所带来的不得已的结果?
父亲走出房间后,反身来为我拉上门,长期不用,门轴发出迟钝的吱吱呀呀的声音。
我看到,父亲的动作有些缓慢,并不比这经年的门轴灵光。
我突然觉得,父亲已经没有了当年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原来一直不曾留意,当年那位机警果决走路带风的木匠已经与眼前的这位老人判若两人。
只是他还未打算放弃作为一道屏障,倔强的横亘在我和那个不得而知的世界之间。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已经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以一个记者的身份,站在当年我父亲立房子时祭祀的仪式旁边,用一个摄影机记录着仪式的全过程。
我要用一个纪录片,告诉世界我父亲神奇的能力——
他不仅能够在这个世界给我提供保护,还可以用他神奇的力量邀诸神共聚,驱散邪祟,给所有人以庇佑。
父亲还是当年的样子,寸头,一身清布短衫,干练而自信的扬手扔出雄鸡,唱出气势恢宏的咒语诗——
“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挡?急急如律令!”
这时,镜头中一些面目狰狞的身影从现场现身,然后不情愿却不得已的离去。
在这群身影中,我看到了车军,他小心翼翼的从案桌上拿起一个糍粑塞进他身前的车小明的衣袋中,不等我打招呼就匆匆的随着混乱的人流离开了。
我还看到了胡红英,她依然穿着那身碎花布的衣裳,面目委屈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