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是总角之宴各欢喜,七年是蓬山无路书别离,十年是大梦一生,秋风归故里。
“若是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一百为限。”
——
我登基那年,正是蒹月往后,大雪纷飞的时候。可故土的雪,是暖的,到底不如狄戎之地的,冷得人失了活下去的念头。
可我终究是回来了。
师父只送我到天阶前,他俯下身,为我披上绛紫的大氅,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师父只能送你到这里。阿清,从今往后的路,你只得自己走。”
我并不应他,头也不回地拾级而上,不肯吝啬半分目光。
我恨他。
恨他逼我和亲,远离故土,三年难归;恨他逼死我至亲,逼我一介女子登基称帝,用我万世臭名成全他狼子野心。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白毒侵浸,功力全废,夜夜咳血难以安睡。
可那又如何呢。
我只要他还我的棠棣。
又是一年蒹月,我回宫也已有了一个年头。
宫人遣散那日也是大雪纷飞,目极之处皆皑皑,扶摇宫门前几棵枯死的老树扭曲盘旋,树上寥寥几只寒鸦,凄惨地高吭一声后也“扑簌簌”地飞走了。
我什么也没给他剩下。
宫女青盐端了盏茶上来。我面前一盘残棋正分戈厮杀,黑白子的命运都握在自己手中,香烬,茶凉,地龙也冷下去,我却仍是兴致不减。
“扶摇宫的那位……”
青盐恭谨地换下茶盏,一面小心瞥过我的神色,才兢兢战战地开口:“好不了了。”
“刺啦——”
瓷器跌碎的声音格外刺耳。
“陛下!”
我斜眼瞧过地上的一片狼藉,支离破碎的瓷片,黑白混杂的棋子,断成几块的棋盘……悻悻收回了手。苍白的指尖被划破,汇成一流细细的血珠,蜿蜒而下,洒下几点殷红。
“失手打破了茶盏而已。”随手接过青盐奉上的绢布擦了擦,我咬紧了唇。
“去扶摇宫。”
夜深极,天幕不见一点星子,宫人手中的长灯映过朱墙上影影绰绰的残影,摇曳的烛火跳得欢脱,透过萤白的宣纸,照向一望无际的永巷。
这条路冗长没有尽头。
扶摇宫门口没有宫人,冷冷清清不复昔日半分热闹繁华。停了轿撵,我整顿好心情,派人去开锁。
一把古朴的石锁泛出青铜似的颜色,锁住了门里门外所有的相见。
我没给他剩下一个宫仆,也许是我心底相信,以他的手段,绝不会死。
可我再看到他的时候,心底堆砌起来满满的戒备和狠毒,竟开始慢慢被人抽去了横梁,一点一点地坍塌。
几个宫人象征性地拜了拜:“帝师大人。”
他面色苍白:“不必行礼。”便看似轻松地从床榻撑起身子,一脸云淡风轻地望着我。
“陛下来做什么?”
屋里实在晦暗,被风疯狂摇动的烛火着实脆弱可怜。将我半张脸都掩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哀乐。
我竟然想哭。
我见过他许多种样子。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少年明眸皓齿,湛然若神;身披甲胄的他我也见过,眉目深邃,骄傲冰冷,高处不胜寒。
可我从未见过他现下这番样子,这般虚弱,玄青色的衣袍好像吸尽了他全部张狂肆意,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在漆黑的夜里隐去了颜色。
那一双洞察人间的眼下何时多了这些乌青?
我亲手添上几盏灯,屋里渐渐光明起来。他才看清我的神色。
我悲悯地笑着。
“慕寒,你活该。”
他只是笑,温柔地笑,一如我登基那年那宠溺的神色,一如初见时他的小心翼翼,一如他说爱我时,我最熟悉不过的温柔。
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
“我的阿清,长大了。”
我明明已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却仍然被他看做那个懵懂无知要人保护的小女孩儿。
朔风从大敞的窗户灌进来,四周皆是冷气,毒蛇般吐着芯子,粘腻地滑上,钻入骨髓。
我冷冷地打开他的手。
“你的阿清……早就脏了。”
他神色一凛。
“你怎会不知道。”我讽笑道。
慕寒很久之前说他爱我,我信了。那时他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慕寒,他只是一个别国的质子,被我唤作棠棣。
那一年我八岁,正是整个皇宫里最受宠最得意的小公主。初见他时下着瓢泼大雨,他一见到我,竟是伸开了双臂,护在我头顶。
他为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遮去了风雨。
他博学多才,早早便做了我的太傅。他教我知书达礼,教我尊师敬长,却没教我怎么去分辨一个人。
以至于后来我对他的情意一往而深,满心欢喜,趋之若鹜。
不得善终。
我还记得那日上元节,他送我一盏精致的兔子灯,月牙白的纸扎好,用鲜艳的红绸子系着,垂下来缀着铃铛的流苏,风吹过会发出很好听的响声。
少年棠棣天真无邪地笑着,说要去求一纸婚书,成为我的丈夫。
可那晚走了水,那只兔子灯早就被烧成了灰。少年棠棣说要求来的婚书,终于落在我头上,和亲。
少年棠棣穿上冰冷的铠甲,一路护送我出城。落霞云归,孤鹭齐飞,天边燃着般铺好十里红妆,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泣涕涟涟的我,转身离去。
他说,他叫“慕寒”。
他说,我爱你。
他说,你等我。
那一年,我听到最顽劣的笑话,只三个字,却抽尽了人半生力气,刻骨铭心。写下来,却也字字诛心。
想来都觉得可笑。
为他随口一句的承诺,我便受了三年的辱。那暗无天日的三年,就是一场噩梦,梦里的鬼怪赤身裸体地朝我扑来,一次又一次剥夺了我的希望。
我伸手抚住平坦的小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尽力气在笑:“你忘了么,是你逼我的。”
“孽子,死不足惜。”他一贯冷静的脸变了变颜色,却仍然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他的手,却在抖。
“那是我的孩子!”我几乎要发疯。
记忆里的恐慌再次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