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季夏初我刚过八岁的生辰,父皇疼爱我,送我两只雪白的兔子。
宫里的嫔妃都爱养些猫猫狗狗消遣时光,我先前见到过胡妃娘娘的一只猫儿,雪白的毛好像银子打的,两只铜铃大的眼一蓝一黄,据说是西蕃进贡的新品种。
我被那只猫儿伤过,便对它颇为忌惮。许是那长长的护甲吓着它了罢,便使得我每次逗弄自己那两只小兔子,总是先脱了护甲,将它们抱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可那日的兔子并不听话,欢脱得很。我随着它们东撵西跑,不一会儿便没了力气。天边乌云卷起来,彼时天气阴暗,彤云密布,那雨便从空中簌簌落落地飘将下来。
那两只兔子也不跑了。我一把将它们抱起,四处寻找避雨之处。
一片淅淅沥沥的雾蒙间,我一眼便看见了他。
少年小小的个头儿,蹲在太液池旁边,一身青绿色的衫子,与湖中的荷叶甚为相配。手中捧着一本书,已经被雨润湿,他却似浑然不觉。
甚是有趣。
我心生一股促狭之意,怀中抱了兔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身后,用尽平生力气:
“喂!”
他倒唬了一大跳。手中的书也被甩进了湖里,被雨打得湿透。他转过身子,一脸阴翳;可看见我怀中抱着兔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得我怪不好意思。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开,他却忽然满面轻松起来,反更进一步,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他伸出两条胳膊,结结实实地护在我的头顶。
我这才仔细看清他的面貌。少年剑眉星目,挺鼻粉唇,面容精致却非女相,丰神俊朗,一派英气,端的是活泼从容的潇洒少年郎。
他斜过头,却是看向我的兔子:
“这是你的?”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他的声音好听,像雨打在芭蕉上,像银勺搅动白瓷碗里的冰糖,清脆的,很舒服。
“你喜欢兔子?”
我眼前一亮,献宝似的抓起那两只兔子朝他一递:“可好吃啦!”
他当时是怎样的表情我忘记了,但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朝渊身份最尊贵的小公主文馥清——我,宛如个张牙舞爪市井泼妇的疯婆子蹲在地上,提着两只兔子的耳朵,口若悬河地讲述哪种兔子做出来最好吃,哈喇子流了一地。
我后来听身边的人都唤他“棠棣”,我也跟着这样叫。
细细想来,这便是我与棠棣的初识了罢。第一次见面,他便张开双臂为我避去风雨,而我则报了多种菜名儿,听得我怀里的两只兔子心惊肉跳。
后来我才知,他是别国送来的质子。
先祖有旨,破蛮夷者第一人,可王之。
自古蛮夷便难驱逐,终于到了先帝一时,护国大将军慕尚平定南部,坐定平南王的位置,南部正式作为我朝渊疆土。
一个小小的附属国,尝试着掀起波浪,终被压了下去。国君无奈,只得将自己钟爱的小儿子送到朝渊作质子,以表万年衷心。
棠棣经常说到自己的家乡。
他说南国之地阳光明媚,时令瓜果分外香甜。他说他想游走四荒,看尽江南烟雨,赏尽戏子京城。我有时会耐不住地塞给他一块西瓜,让他闭嘴。
在我眼里,无论棠棣想去哪里,只现下他在我身边便可。
我见识过棠棣的本事。那是月夕的宫宴上,父皇用一对夜光杯作赏,棠棣百丈之外射一叶,三箭齐发皆中一彩,拔得头筹,那对夜光杯便赏给了他。
他转手却将夜光杯赠予了我。
“女孩子家家的东西,我不稀罕。”他如是说。
我那时听了发笑。
这确实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只是这一对雕得更精致好看罢了。我倒是有许多,可我知道,棠棣从未见过这些东西。
哪一件不曾见过的东西,不是心尖儿上的至宝呢?
我时常端了那两盏夜光杯对月坐着,怀里剩下一只兔子。夜光杯浸满月光,那一轮沉璧安静地荡漾在清风徐来处,天上的星子一颗,两颗……怎么也数不清楚。
棠棣便会坐在我身侧,教我念诗。他长了我两岁,年纪轻轻却已然满腹经纶,是我央求父皇,令他做了我的太傅。
“唤师父。”
“师父。”
“好乖。”师父扯了扯我怀中兔子的耳朵,漫不经心地问道,“怎的就剩下一只兔子了,嗯?”
我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
“……”
总而言之,棠棣成了我的太傅。
师父教我为人处世,教我知书达礼,教我四书五经,教我政治之道。我不免惊异于他竟如此渊博,他却常说,会用到。
那一年战火连篇,所有贼臣都归于我朝渊,当下太平。
真会用到么?
“会用到的。”师父停下手中的笔,淡然道。十六的岁龄,还是个少年,就已经养成一身沉稳的气质,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他将宣纸整齐地铺在桌上,我好奇地凑前去,想看看写了什么字。
“东风夜放花千树……元夕?”
师父点点头。
“我有礼物要给你。”
他不知从何处掏出的一盏灯,是月牙白的纸扎好的兔子,极其精致。被鲜艳的红绸子系着,垂下来徐徐的流苏,有铃铛缀在末端,被他提着在我面前一晃,便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
我高高兴兴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师父只沉默地看着我,目不转睛。
灯火葳蕤,阑珊处倒多了种不明的意味。
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随手将兔子灯放在桌上,站起身来,语气略有些不自然:“宫宴就要开始了。”
“嗯。”良久,他才回应。
“如果……”他顿了顿,“一直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我没有听明白。
师父却不再作任何解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盏兔子灯,起身亲自为桌上的灯添上火:“太暗,不好。”
他收拾好桌上的笔墨纸砚,唯那一张宣纸原封不动。
满满一张的大气凌厉的字。
满满一张的陈篇新语。
“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