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殿下,喜得麟儿!”杨良娣怀里抱着一位刚刚出生的婴儿,在众人的拱卫之中,从泉州府的厢房里走出来,两侧太监提着她长长的衣裙,紧跟着。她看看脸上还残留着血水的婴儿,再看看前方投来喜悦与温柔的目光的,身着金色盔甲,脸上留着血迹的男人,一路小跑着来到他身边,在他面前微微一福。
又是一个夜晚,刚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地一片,黑夜里不太容易辨清哪一滩是雨水,哪一滩是血水。
这个院子里刚刚经历里一场刺杀,刺客,全灭。
“恭喜殿下,喜得麟儿!”随即,站在杨良娣身后的两名太监,六名宫女,以及房门口泉州府的下人们,还有他身后的数名将士,都齐齐跪下,高呼贺语。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孩子,视线一直停留在这个孩子的身上,轻声对杨良娣说:“爱妃辛苦了。”
杨良娣有些不自在,她小心地向屋子里望去,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喜悦集中在这样的……横满尸体的院子里,好像大家都忘记了刚刚那个母亲的坚韧,忘记了歹人对这对母子的图谋。她觉得屋子里的女子很可怜,觉得好像是这个孩子的错,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人们忘记了伟大的母亲。因为她在屋子见到景象告诉她,大唐王朝的太子妃娘娘,明日母仪天下的皇后,叶秀凝,已经时日不多了。那句“爱妃辛苦了”实在是令她心中惶恐。
本想提醒他什么,却看到,他的眼神逐渐暗淡下来。
“常山海。”他轻轻换唤道,目光却仍是盯着那孩子,一刻不离。
“臣在。”一人走到他前面,他的脸有些油腻,但确实能从那一双剑眉之中看出饱满的煞气,他就是宫中侍卫统领常山海,太子的一大心腹。
“圣殿的人,留不得了。”
竟然是当着刚出生的孩子的面发出屠杀孩子母族的命令。
常统领抬头看了一眼太子,太子是真的非常非常认真地发布了这个命令,并且还是看着这个孩子发出的命令——太子妃是圣殿的圣女,众所周知,但是为什么当这个孩子出生以后,圣殿的人就要死?那太子妃怎么办?他一时有些恐慌,旋即又将顾虑放在一边,低声道,“臣领命。”
常山海带着一部分人离开了,杨良娣有些紧张,有些担忧,既为了自己,又为了太子妃姐姐。
因为殿下似乎并不希望叶秀凝能活下来,而这个身世有些复杂的孩子似乎是要交给自己来抚养。
他终于将目光从孩子身上撤了回来,望着那间屋子走去,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重,每一步都似乎蕴含着一个深思熟虑的答案。院子里,除了那踏水的声音,没有一丝动静,大家都不敢发声,也不敢起身,除了站在原地望着殿下背影渐行渐远的杨良娣还愣着站在原地,心里不断地在为叶秀凝祈祷。
那一声,一声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得都落在了床上那位女子的心里。叶秀凝醒着,她紧紧地拽着床沿,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她听着这个人不断的靠近的声音,目光直直地抓着天花板,眼睛里爬满了血丝。
脚步声突然停了,那个男人就在门口,呼吸声就像是在耳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奢望那个人推进门来,看望自己。
她知道,众人忌惮圣殿,尤其是皇帝,就算不是因为圣殿圣女的使命,就为生下了这个孩子,她也不能活了。今后这孩子也许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母亲的另外一个身份。这样也好,远离了圣殿,在故友的庇护下也许会更加安全。
她没有后台,朝中没有助力,只有一个独立于统治之外的玄虚的组织圣殿,以及一个远在北原的家乡草原,可是世间的人们似乎都不知道他们的太子妃是圣殿圣女,更不知道他们的太子娶她不是什么才子佳人两情相悦的话本故事,而是因为有草原的骠骑作为嫁妆,这一点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不然,太子私蓄铁骑,一招不慎便是谋反的罪名。草原铁骑到手,草原的反击不足为惧,如今叶秀凝存在的唯一威胁便是遍布天下的圣殿信徒——圣殿虽助他不少,还帮助李唐复国,但在他眼里,就是一群疯子,一群敢于挑战权威的暴徒,而既然自己就要成为那个权威,那么圣殿要么就在自己的手中,要么就只能覆灭——圣殿重传承,叶秀凝死了,这个孩子,天生就是圣殿的孩子,圣殿若不倒,那么圣殿效忠的就不是他,而是这个孩子——这孩子必定要与圣殿割裂开来。
他想到了这一层,突然开始在心中自嘲——自己居然要忌惮自己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作为父亲居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他为何不开门进来?这也许会是最后一面。叶秀凝在心中问。
太子抱着孩子,在门前站了许久,想了许久。
看来他是不打算见自己最后一面了。
听到殿下开始往回走,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滴入了耳后。
“殿下!”一阵轻微的声音打破了安宁。
她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太子,心中恐怕是无尽的自责,自怜——为何还不放下呢?
世间最深沉的不过痴情二字。
太子果然停住了,“殿下”这两个字就像是蕴藏着魔力,让他稍稍一颤。
屏退左右,院子里只剩下太子和那个安静的婴儿。
“殿下,臣妾时日不多了。”
“孤已知晓。”
“臣妾给殿下道喜,既喜得一子,又不用再费心思索用什么样的借口赐死臣妾。臣妾,秀凝,已经等不到品尝殿下御酒的时刻了,也不能,陪伴殿下踏上太极殿,登临大宝。殿下将要启程,请恕秀凝不能大礼相送。”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就像一声声清铃在太子的脑海里回荡。
他说:“我会亲自前去草原,将你的骨灰撒到北海当中,让你回到家乡。”
太子殿下的虎狼之师,一旦踏上了草原,草原还能有安宁吗?
“不必了,秀凝希望殿下不会有踏上草原的那一天。”她顿了顿,突然说出一个地方,“崖州!那座石堡!虽然已经没有人了,但是那里是圣殿的遗迹。那里是秀凝与殿下初见之地。殿下无情,怎奈秀凝已倾心相付。秀凝死后,请将骨灰洒到那片大海里,让秀凝能够回到最初的地方吧。”
“孤,准了。”
天运十五年腊月,雪覆盖了一切。
皇帝病逝,景王李重旭主导岭南道谋反,太子举兵平叛,将景王直逼到了福州,南有泉州水师枕戈以待,进行了最后的截杀。
岭南道硝烟弥漫,血流成河。
伴随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天边已经出现一抹红晕,阳光洒在血海里,泉州港的水师屹立在船上,等待太子前来宣告胜利。此役一毕,太子便要启程回京都,举行登基大典。
浩浩荡荡的大军直线北上。
太子,却不在行军之中。
杨良娣坐在太子御驾之中,时刻防着没有什么自己无法处置的大事,以免暴露太子不在的消息。但心中又有另一桩不能明言的欣慰——那个孩子被殿下一起带走了,看来是不打算带回京都,就不需要自己来抚养。说起孩子的事情,她突然皱了皱眉——
这个婴儿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哭过。
似血残阳,烽火燃烧着浩瀚的苍穹,空气里仅存的一丝冬日的凌冽都被这火光侵蚀得好似在夏季。
“殿下,我们大概还有两日就到崖州,已经飞鸽传书给雷州准备过海船只了。”
带了四百轻骑,太子走近路赶去雷州,途中还要从达雷州港出海才能到达对面的崖州。
“做得好。”太子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握着缰绳,带着这只队伍策马前去。
“山海,你有话要问。”
“是。”
“尽管直说吧。”
“臣,实在不明白。三皇孙殿下是嫡子,那么未来的太子之位……”他突然住了嘴,发现自己妄谈储君人选,实在是大逆不道。
太子只是笑了笑,轻哼了一声,道:“孤让你说,但为什么又不说下去呢?你以前可不在意这些礼节。”
“臣不敢……今时不同往日了。”
“孤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他的出生会让朝廷出现许多不明的因素。圣殿留不得,而圣殿的孩子必须要控制住,拿捏得好,他会成为孤的一把利剑。”
这话说得何其凉薄,常山海感到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寒冷。他鼓起勇气提醒道:“既是圣殿之子,也是殿下之子啊!”
太子沉默了。
四百轻骑一路南下,好在最近岭南道叛乱,四方动乱,世人皆知太子回京,而此刻太子便衣带队出行,人们只是以为哪个将领因公而来。
乘船而下,快速抵达崖州。崖州的大小官员全都在港口候着,太子下了船,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与众官说了两句套话就赶到了那座石堡。
远在海上的时候就能看到那高高矗立的石堡。石堡,是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城堡,过了这么多年,石壁依然洁白如玉,毫无岁月的痕迹,只有那不停往上爬的一条条的爬山虎,不知道爬了多少年仍然没有爬上石堡后那面对海峡的庞大的阳台,藤蔓在接近阳台就没有了任何的进展,生生被阻隔在阳台之下。
那阳台很宽,很大,百人以内可同时站得下,规格都可以与一座城墙相比;人站在上面,可以将整个海峡纳入眼中,既可以勘查也可以防守,还可以放置一列投石器,排一行弓兵、弩兵。崖州是大陆与这小岛的门户,乃一国之军事重地,也许它当初就是被设计来守城的,谁又说得准呢?只是那阳台上只挂着一片珠帘和层层轻纱,在海边蓝色的月光的印染中就像是从冰窖里拿出的纱帐,海风轻抚,让那阳台上的雕花石柱若影若现。
太子总觉着那纱帐后有一女子婷婷而立,有那么一刹,他以为是又见到了叶秀凝。
“陛下。”山海走出来,道。
“皇兄怎么说?”
既然已经来到了崖州,太子殿下必然免不了要拜访一下自己的这位同父异母的皇兄.自然会派了常山海前去慰问.
“陛下……”
“果然,皇兄仍然不愿回朝……这样也好,南境虽然太平已久,但是孤仍不太放心南诏那边。有皇兄在,孤也会放心不少.好在因为林若缺的周旋,北境得来了十年的太平.皇兄若不愿意回去,那便继续留在崖州吧!顺便,还可以看好这孩子.”
“殿下,皇孙不回京吗?”
“不了,你也不用回去了.在这替孤照顾好他.缺什么尽管向宫里要.”
“是.那陛下,叶将军呢?”
“如果不是孤,皇兄才是这皇位的继承人.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在顾忌什么,不用担心,皇兄从未对皇位感兴趣,不然也不会到这时候了一声不吭,若是崇林军出手,孤还能有今天吗?”
骨灰融入大海。太子抱着婴儿在石堡上站了整整一夜,似是在送别。
翌日日出。
太子带着两百骑兵走水路前去,比走陆路的行军仪仗快上许多。
那孩子,被放养或者是遗弃在了崖州石堡。
常山海没有随行,他受命留在石堡保护皇孙的安全。
从当地请来了奶妈、婢女,能安排的都安排了下去。无微不至。
还留下了两百将士镇守。
崖州府也托小皇孙的福连着升了二品,今后恐怕是只能将这位爷当成祖宗来供着了。
良辰若水,新月弥留。
一直镇守崖州以及这座小岛的叶家,却只是默默地吹着海风,不吱一声。
天盛元年,新帝登基,追封叶秀凝为皇后,封杨氏为贵妃,与太后共理后宫。
只是关于养在崖州的那位皇子,皇帝却只字未提,皇帝的其它皇子都已入了皇室族谱,有了皇子的尊贵身份。可崖州那位,明明是嫡子,却没有名分,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有人觉得,叶后死了,那孩子也没了依靠,陛下已经遗弃了他;也有人觉得,太子之位也许是留给那位三皇子,哦不,那位三公子的。
“徐尚宫。”
贵妃娘娘站在她的玉榻钱,看着台下一位中年女官。
徐尚宫低着头,静静地等待她的吩咐,“下官在。”
“崖州石堡那边的一应用度,今后从我们这里拨出一成送过去。”
“娘娘,这石堡的事情一向归内廷司管理的候公公打理。”
“候公公是哪边的人你还会不知道?柳嫔才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儿子。你是尚宫,从椒房殿中出去的东西,还不是你一纸文书的事。”
“下官遵命。”
但是谁都没有忽视陛下暗中安排的可能性。
不久,从京都来的队伍进入了崖州,新皇派了百名太监宫女服侍石堡,原本荒凉的石堡一下住满了人,增添了人情味儿。只是上百宫人,生生让石堡有了更胜于东宫的规格,好些人心里还真就将这座海边的城堡当做了崖州的太子行宫。这都归功于石堡威严沉重的建筑风格。
但若是真正在京都的话,皇室贵族府邸算上府兵也至少有千人。
不久,一只白鸽从北方一路穿过海洋而来,飞入了一座庞大的宅邸,直接从东院的大窗户飞了进去,停留在那一条褪了色的木条上,四处张望。
白鸽有灵,竟然能够过山越岭,穿过茫茫大海,这是寻常人家所不能想象的。若不是圣殿的神术,世间也不会有这样报信鸽。
这家宅子的下人取下了鸽子腿上的竹条,片刻也不耽搁得捧着小竹条,供着身子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进入一个偏远的竹园。
竹园前面的,一个精神抖擞的老人跪坐在院门口,专注得看着矮方桌上的信件。左边堆着一叠又一叠的折子,右手不远处是正在吹着热气,躁动不已的茶壶。咕噜咕噜的声音中逐渐混入了行走在木地板上的富有节奏感的鼓点般的脚步声。
“将军……”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捧着小竹条恭恭敬敬地来到园子里。
这位两鬓已经侵入些许白发的老将军仍然安静地盯着这折子,眉头紧锁,压得他的眼神里好像藏着剑。
……
“将军?”他走近了两步,稍微挑高了嗓子。
“嗯?哦,是周叔啊……”他突然回过神来。
“看得什么这么入神?”这家宅子的女主人不知从哪里出来,替他接过周叔手里的小竹条,一边吩咐周叔下去,一边走上来,把这竹条交给将军。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朝中的一些消息。虽然我们叶家已经离开了京都,但是朝廷的事情总是会与我们叶家相关联,不管什么事都还是上点心。”
“你啊,操心军务就行了,朝廷的事情就让我来给你分担些吧!你夫人我也从来不是什么温婉贤淑专攻相夫教子的闺阁妇人。”
将军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妻子,看着那张经历四十多年风霜仍然美丽脱俗的容颜,听着这调皮的话,不禁低声笑了出来,眉头上的皱纹顿时就疏解开来。“是啊,朝中的事情,为夫我确实没有夫人这位第一女宰相熟稔。”
说着,他已经抽出了小竹条里的信:
“卿为兄长,小儿寄居崖州,望以父爱之。”
简短的几句话,让他沉默了下来,脸上并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
“怎么了?”
“是陛下的信。你自己看吧!”
夫人看后,高兴得说:“这是好事啊!将军不是时常都在挂念那孩子吗?现在连陛下也这么说了。”
“是啊……那毕竟是秀凝的……”他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觉得在自己夫人面前说这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将军,没事的。秀凝,不说曾经与将军也有过夫妻之名,就说她也是你的义妹,她的儿子,也算是我们叶家的儿子。将军,相信我!”
“你不介意就好。对不起,夫人……”他把粗糙的手搭在夫人的手上,欣慰得说。
“周叔!快去把远晟和远江两个孩子叫过来!”叶将军唤道。
“诶!”远远得传来周叔的绵长而沙哑的声音。
“父王!母妃!”
“父王!母妃!”
“孩儿见过父王、母妃!”
不一会儿,两个十七八岁的儿子就来到了小竹园里给父王齐声请安。
“周叔,你带人去把远江对面那个园子给收拾出来。”
“你们两个,待会儿带着我的信去石堡见常山海统领,知会他一声,把那孩子接到我们叶家来。从此以后,他就是我们崇林府叶家的儿郎,也就是你们的三弟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知道以后咱家就多了一个弟弟都高兴地合不拢嘴,赶紧道是,迫不及待得奔去了。
“刚才来就见你在看这折子也不见你翻一翻,到底是什么看得你这么专注?”叶夫人将那折子抽离将军的视野,自己看了一遍,问:“禁军侍卫统领齐徵被调往胜州任守将,郭老将军的第三子郭泰升任禁军侍卫统领……这有什么问题?”
“这没问题,郭泰这孩子我也见过,统领禁军确实可以胜任。我只是疑惑,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派齐徵去胜州?胜州……”叶将军道。
“齐徵是前朝老人了,陛下刚刚登基,别说换人,就是彻底改编禁军都是正常的。哪里不对吗?我倒是觉得郭泰填上他的位置有问题,青州郭家常年驻守东北一带,极少回京,陛下将他调回担任禁军,郭家在京中的势力虽然不至于会扩大但是事实上郭家作为边境守军在京中防卫也插手了一支,这是我们崇林军这么多年来绝对不会做的事情。这究竟是郭家的争取还是陛下的意思……”
“你说对了一方面。朝中的局势正在慢慢呈现出新迹象,郭家也许就是一个开始而已……虽然几年之内不会有大变,但陛下应该会慢慢地将郭家调回京都。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夫人道:“如今我们叶家虽然举家迁居到了这南海崖州,但崇林军恰恰皆驻扎在北境诸州。咱们让外人看起来我们已经脱离了对北境的控制,但实际上无论是朝廷上还是地方的军方大多都出自崇林军。为君者最怕的不过就是‘功高盖主’四个字。陛下是想……为我们回京做打算?然后让我们留在京中?”
“不错但是又错了。陛下确实有意将郭家调回京,但是绝对不是为遏制我崇林军。夫人,你放心,陛下心里明白的,他自己也曾经是崇林儿郎。我相信陛下。我是觉得,郭家在京都的横空出世定是有人背后推动。这个暂时看不出什么来……齐徵就恰恰相反,边境与京都带兵截然不同,他虽是京中将领但却被调到了胜州,不是因为陛下不知道二者的区别,而正是因为知道齐徵曾经是镇北军中的参将,对北方形势最是熟悉,派他是去胜州的最佳人选。夫人,我崇林军世代守卫大唐边境,但是我们如今还能在这崖州吹着风,是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约定?”
“是啊——那个人为我大唐争取了十年北境的安宁,十年啊——去年与北方草原首领乌苏那主君在长城上的谈判,如今仍然历历在目。十年,为我大唐争取机会的同时,也为草原的统一创造了机会,我们不得不防。这第一年才刚刚过去,陛下就安排了齐徵去胜州,这就说明陛下和我想的一样。只是在我看来,还是急躁了些……”
“但是单是派齐徵一人,是不是太微不足道了些?难不成陛下还有别的安排?”叶夫人问。
“不管陛下是否有别的安排,作为臣子,我们听命便是。我现在担心的正是北方的形势。”
“好了……你都说了有十年安定呢!这么多年征战沙场,你也该放松了!咱们将门不比寻常人家,总是聚少离多,难得我们一家人能来到崖州,这才一年呢就坐不住了?”
“夫人啊……我们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叶家虽然姓叶,但是却是李氏子孙。为夫我乃先帝长子,却因母身份卑微,出生掖幽庭,没有名分,不得李氏尊姓,后先帝继位,因为复国有功才得赐崇林王爵,咱们的根基在京都。我们两个在崖州怎么都好,但是孩子们……远晟也快要及冠了,他和远江不能一直待在崖州无所作为。”
“晟儿十四岁就被你送去了北境守边,守了整整四年,这才回来不久,你还想让他去哪儿?”叶夫人激动得问。
将军轻轻拍拍她的手,道:“夫人,我们护不了他们一世……本朝新制与前唐不同,本朝军政分离,皇兄理政本王治军,这本来就不合祖制。这还不都是因为复国之初的无奈之举,不会长久,换言之,叶家总不能靠着我几句话就去行军打仗,以此荫蔽子孙后代。叶家虽权重,但在朝中也是举步维艰。一方面,天下兵马的军权是小,但它关乎崇林军的荣耀、大唐的安宁,就是大;本王虽是皇室又不能相认,我崇林王府总是拿捏着这尴尬的分寸,孩子们的未来比我们更艰巨……”
“将军……”夫人的眼神也凝重了。
一家人来到崖州本来就是休养生息,怎么谈到这般沉重,叶将军赶紧转换话题。“你看看这个。”说着他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条,交给夫人看。
“这什么呀?还随身带在身上……”叶夫人打开那张带着温度的粗纸,“远荆?这是……”
“那孩子出身有几个月了都还没有个名字呢!这个名字应该也是秀凝的心意吧!孩子就叫‘远荆’……义妹的一生从来没有想过接近王权,却从来都在为王权上之人铺路,毫不后悔……我也想好了,那孩子以后小字就叫‘让’吧。让,是她母亲的一生。”
“这样妥吗?毕竟是皇子……”
“陛下说了,以父爱之,呵呵,他以后就是我们叶家远字辈的孩子,他叫叶让,叶远荆,是我崇林儿郎!陛下他也改不了。”
叶将军一边说着一露出满意的微笑。
等到叶夫人离开以后,他仍然坐在园门口,眼睛直直得看着地上花白花白的小石子出神。
天色渐暗。他从矮桌下的暗格中拿出一个沾满灰尘的红色檀木盒子,小心翼翼得打开,里面是一张红纸,一个银色的刻着崇林军标记的长命锁。他看着那张还是饱满的红色的婚书。
回想起那个与自己有过三月夫妻之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