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死吗?”哈拉尔德感受足下稻草,话音干枯如草灰,“你又来了?”他问。
“死?”女孩于腐败和潮湿中踱步,看着眼前瞎眼老头轻声笑道,“你还能嗅,能听,能触碰,这怎么能说是死亡?真正的死亡是你那对儿眼眶,漆黑的背后是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听起来你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老头说。
“也许吧。”女孩坦诚,“我来是想问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想好是否求个痛快?被哈罗德俘虏的时候我渴求死亡,那代表了尊严,代表了不用面对失败;被诺曼底俘虏的时候我亦渴求死亡,那是对人间的心灰意冷,对天堂的万般期望。
但现在?我还是否渴求死亡?
哈拉尔德沉默了,他舔着口腔中血渍,生平第一次思考死亡到底是什么?
是天堂?是地狱?是瓦尔哈拉还是尼福尔海姆?亦或只是凡人的想象?即便诸神存在,诸神也不会在乎,死亡不过一次坠落,坠落入那全无空无之地?
“我不想死。”哈拉尔德呢喃着说。
“嗯?”
“我恐惧,活了五十多年从未像现在一样恐惧。哈罗德夺去我的双眼也夺取了我的勇气,若你是为我的名声而来,那就不用多费工夫了,嘿嘿嘿嘿咳——”他吐了口混着血的痰,黑漆漆的眼眶被黑漆漆的血痂包围,骇人的反复收缩后恢复平静,哈拉尔德的语气也一样,他低落的说,“你走吧,小孩。让我一个人腐烂在这地牢里吧。”
“你宁愿当块腐肉被老鼠啃食?”
“……”
“那好吧。”
塔——
塔,塔,塔——
清脆的脚步声愈来愈远,那一次次回声化作实体,化作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哈拉尔德的脖子。
他不能呼吸,百般困惑。
是谁扼住了我的脖颈?
是‘死亡’,此乃万种恐惧之首,无处不在的魔王。
他惊慌地叫喊,“别走!”
然后跪倒在地,哭喊了起来,“别走……”
塔——
塔塔——
女孩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愉悦,“你渴求死亡吗?”她问。
“不!”哈拉尔德仍哭喊着,女孩的声音中带有种魔力,竟给了他种能摆脱死亡的臆想。“求求您,我不想死!”
“那好。”感受到空气的流动,一滴液体坠落到哈拉尔德干枯的嘴唇,他舔了一下。是血,他察觉到,而后某种预兆自心中升起——
是重铸!
是新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用额头撞着地板,自出生起至老年时,磕碰,摔倒,刀剑,毒药……五十年漫漫人生中所体会到的一切痛,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刻分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失去理智,宛若笼中野猪,只是这笼子下有烈火炙烤,反复冲撞却挣脱不开,绝望的等着被烤熟分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挖破皮肤,扯断铁链,向前冲,向后冲,破坏着所能接触的一切——那女孩在哪?那该死的魔鬼在哪?——他反复寻找,感觉跑遍了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却全无所获,最终累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让我死,让我死……”他缓缓睁眼,看到那抹红后才猛然发觉!
我活了?我又能看见了?感谢上帝,感谢诸神……不,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感谢的不是他们。
她的声音如光般照来,“自我介绍一下。”她说,“我是康斯坦丝·德·诺曼底,你可以称呼我为……公主。”
***
复又见到日出,哈拉尔德小心翼翼的跟在主子身后,低垂着眼眸瞧她。
那‘红发魔鬼’像是撒旦妻子降世,于寒冷的清晨身着一袭白裙飘忽不定,只瞧见红发红眼红嘴唇,惨白肤色和四周黑墙截然对立。她声如晨间露水,“王宫太过狭小,父王将这座新修不久的塔给了我,说是‘公主塔’。不过伦敦的市民不这么叫,他们管这叫‘伦敦塔’。”她又笑了笑,“‘伦敦城里伦敦塔,伦敦塔里住公主’挺朗朗上口的不是吗?”
像首郎朗上口的恐怖儿歌。想起刚刚离开的漆黑地牢,哈拉尔德不禁连连点头,“没错,没错。”他说。
康斯坦丝突兀踩着脚尖转身,吓了哈拉尔德一跳。
“公公公公主?”
“没那么多公主。”康斯坦丝陈述,她使劲仰头,才好将这胆小的巨人看全。已经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老人,哈拉尔德重回了四十岁的壮年,像只毛没拔干净的熊,‘沙包大的拳头’已不足以描述,他身高两米二,张开的手足有半个康斯坦丝大小。“嗯。”自己真是找了个好打手,康斯坦丝满意一笑,“我今日要出城,和康特维尔伯爵去趟麦西亚。你且换身衣服,看有什么能用的武器装备也都带上,午饭之后我们在城门口见。”
哈拉尔德连连点头,后脑勺磕在屋顶上也浑然不觉。
“还有,我觉得‘公主’从你口中说出实在是倒人胃口,你之后直接叫我的名字,最多给后面加个小姐,明白?”
哈拉尔德继续点头,连续的敲打让屋顶不堪承受,一块碎砖如箭矢般飞出,落在了不知何处。
“是!小姐。”
“……你还是直接叫我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