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兴国见江临面色时而轻松,时而冷峻,心中不停打鼓,越发觉得这位江二小姐怪异,唯恐生出什么变故送不走人自己受到连累,不由步履生风,拉开江临等人几丈远。
他到了外院,将南面一排朝北的倒座房仔细查找后,呼哧带喘地拽着袍子出来,“江小姐,不在这边,你们几个看看在不在东西厢房?”杜兴国指着几个随从道。
“不在这儿,去里面。”江临道。众人正齐刷刷地朝垂花门走,江临左耳朵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一下并不重,她以为是只虫子便没放在心上,可走了两步后,后脑勺又被打了一下,她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脸颊又被打了一下。
“阿齐,是不是你?”江临笑奔过去。
崔玉领见了,脚步随之迈出,追了两步,方想起前行的杜兴国,回身一见他已过垂花门,手拎衣角,双臂如雁羽翅高抬,猎猎夜风灌满衣袖,肥硕的身子竟轻盈许多。崔玉领喊了两声“杜知府”,呼之不应,回头见江临已近花丛,便不去理会杜兴国,阔步朝江临走去。
夜深散月倾斜,花影邈深凌乱。采苹举灯照看,五彩斑斓的宝光散在花上,花颜黯淡,灯却绚烂耀眼,不可正视。江临手覆在采苹手背将灯拉近,讶然发现竟是今岁中秋宫中秘制新品琉璃灯。琉璃灯并不稀罕,只因新品无灯骨架,利用榫卯结构将片片琉璃拼凑成型,耗时、耗料、耗钱,即使技术娴熟的工匠也难一次成品,因而中秋赏玩一次,皇后娘娘便命禁了。不曾想安阳府却有此灯,瞧他竟连奴婢都使得,想必府里的公子小姐更要奢侈。
江临欲喊杜兴国教训一二,却听前方花丛窸窸窣窣声响,阿齐站起来道:“江临,你无事吧?”
江临握住阿齐手腕,将人拉出花丛,上上下下地打量,裸露之处未见伤痕,略略放了心。
阿齐抬眼望向江临身侧背手而立之人,狠狠地瞪上一眼,对上江临双眼,支吾道:“你······?”
江临抬手制止,转身朝着崔玉领一拜,不卑不亢地道:“劳烦崔大人送我二人出府去。”
采苹悲切地道:“县主,你不回北朝了吗?若是大人问起,我该如何交代呀。”
崔玉领和阿齐见采苹称呼江临“县主”,双双望了过来,虽他二人心中早已知晓,可觉有几分不切实际,如今见了,尘埃落定,不过崔玉领无可奈何又带几分怨恨,而阿齐则喜忧参半,只把双眼牢牢盯着江临,唯恐她飞了似的。
江临拉过采苹的手,嘱咐道:“若有一日你回了家,父亲问起便答安好便可。况且,”江临瞧向崔玉领,娇俏笑道,“有崔侍郎为你作证,你慌什么?”
采苹面容忧戚,却还是点头道:“县主,我晓得了。崔侍郎与大人同在礼部,定然不会害你的。”
崔玉领听她如此说,头顶仿若砸下一道霹雳,顿时将笼罩心头的阴霾劈开。礼部尚书宋格非年近耳顺,多次流露请辞告老之意,近些年一直在物色合适人员,这其中佼佼者便是他与江临之父江平野各。江平野行事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宋尚书对他颇有微词,可他到底挂着晋王府韵宁郡主的皇亲招牌,虽说郡主仙去后他再娶,但终究还有清平县主在,更何况这位县主又被封为公主和亲,朝中势必会考虑到这一点。
如此一来,江平野是较他胜算大些,不过,他背后站着的可是崔家和与之盘根错节的山东士族,若选江平野,怕是他们也不会同意。难不成就因此,江平野动了歪心思,设下圈套做出真假两个公主,让他进退维谷最终受制于他?若真如此,他倒打得一手好算盘,这二人不管如何处置,他都有罪责在身,于北朝有失职之过,于南国有欺瞒之罪。怪不得杜兴国那个老匹夫跑得比兔子还快,原来如此呀。
崔玉领只恨自己一时脑热,中了江临奸计,有心反悔将她先绑起来安置在安阳府中,借口公主身体仍未痊愈,派人到上京禀明圣上请旨,但如此一来,势必耽搁行程,别说南国不好交代,有杜兴国那只老狐狸在,他恐怕都派不出去人去上京。况且江临诡计多端,只怕他二人合谋起来,将自己谋害也未可知。崔玉领进退维谷,冷汗淋漓,怪天怪地,甚至怪自己出门没瞧黄历,才摊得这么一趟苦差。
江临见崔玉领神色变幻,瞧她的眼神恨不得咬上两口,估摸他生了误会之心,便道:“崔侍郎莫要误解,此事与家父无关,更与朝堂无关,切莫多想。我只不过不喜欢那五王爷罢了。”
崔玉领狠狠剜了江临一眼,双臂抱胸,语气凶猛至极:“你不喜欢人家为何要参加选秀,还表现得如此优秀?”江临狐狸眼弯弯,笑道:“原来在崔侍郎心中,我很优秀啊。”崔玉岭脸色粉白交加,煞为好看。
阿齐看崔玉岭相貌端正、雅量无匹,再看江临双目灼灼放光,似是兴趣极浓,心头发酸,拉着江临衣袖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快走吧。”江临抬头看看天色,道:“好,我们走。”她朝崔玉岭摆摆手,道:“崔侍郎,再会喽。”
崔玉领伸臂挡在二人面前,道:“把话说完再走,否则别怪我不念情面。”
江临见他虚张声势的狂样,心中暗笑。她俯身摘下一朵半枯的紫红月季,拈下一瓣在手尖摩挲,不消多会儿,白皙的肌肤便染上了三分色彩,她随手将花抛到丛中,正落到一处枝丫上,远远暗暗看去,竟像真的开在上面一般。江临耸耸肩膀,道:“崔侍郎,你无故因我受累,我心中多有亏欠,若再害你我成什么人了?你放心,今日一别,他日不会再见,哪怕事情暴露,我也绝不会将今日之事吐露半个字,就当它从未发生过,你护送清平公主南下和亲,一路平安顺遂。”
崔玉领放下手臂,望着江临,越发看不懂她。江临朝他拜了一拜,正经道:“劳烦崔侍郎了。”崔玉领朝江临迈了一步,轻声道:“那清平公主究竟是何人?”江临笑道:“是何人不重要,侍郎大人只需记得,她如今是清平公主变好。”江临转身问采苹:“采苹,你可明白了?”
采苹吸吸鼻子,道:“采苹明白,也会将县主的意思转达她们。只是县主,你当真不回家了吗?”
江临道:“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她淡淡一笑,拉起阿齐,转身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