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京城有些燥热,人们的情绪似乎也随着这夏日的炙热而愈发热烈起来。
明家二世子诗才名动上京,不过第二天所有人又都纷纷开始惋惜,尺之木必有节目,一尺长的木头总有节疤,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命能当天之骄子。
这件事余波未消,朝堂之上波澜又起,太子首次在朝会上旁听,国君正式开始让太子摄政,太子那出身上河郡的母亲也暗暗发力。
一时之间慬和殿前门庭若市,再没了往日的平静,拜见的朝臣下至上京城城守,甚至连工部的主官谈子濯都屡屡登门。
终于开始营业的太子忙里抽闲,在这个阴雨天里接待了前来拜见的明月,便婉拒了一整天的客人,而被婉拒的客人们也都纷纷称赞太子重情守义,和世子是兄弟怡怡之情。
在慬和宫中的明月正美滋滋的边喝着酒,边看着屋檐下排排水滴织成的珠帘,笑道:“拿我当挡箭牌不见客可以,说好的酒你可得兑现。”
木慬无奈道:“少不了你的,上河郡的梧泉酒明天便送去你那儿,不过听说你已经搬出了明园?”
“既然住着不舒服,自然搬出去好。”
“你倒是潇洒快活,只是我也许永远都要被这皇城宫殿所困。”
“你可真是可怜,只剩下除了权和钱,就再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了,对吧?”明月嗤道。
木慬看着明月一脸不屑的笑意,有些想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刚扬起的嘴角化成了一声长叹:“我头痛病已经越来越好了,我估计再过几个月也许就再也不用受这病折磨了。”
明月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又高兴又有一丝的不知所措,笑道:“这是好事啊,怎么还叹气起来了?”
“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每当头痛欲裂的时候,我才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而清醒的我反而活在虚幻中。”
说到这里,木慬自己都笑了起来:“可能有时候你习惯的某样东西不在了,人都会有些伤感吧!”
明月没有说话,只是举起酒杯遥遥的敬了窗外一杯,仰头喝完,酒气从胃里窜上喉咙,轻轻的咳嗽了几声。
不知怎么得,两人相对而坐,却没了话可说,木慬站起身来道:“我休息去了,应该傍晚便会出来。”
明月点点头,余光看见木慬迈着稍显沉重的步伐回了房去,知道木慬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头痛了,不过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一点儿忙。
明月独自喝了一会儿酒,觉得有些烦闷,便拖着椅子带着美酒,打开门半躺在屋檐下,屋檐上的雨滴坠落在他的脚边炸开,在光滑的石板上调皮的弹起,还溅了一点点到鞋上。
明月终于感觉到了喝酒后那一丝飘飘欲仙的感觉,就要沉溺进去,噼噼啪啪的声音又把他惊醒。他略带怨气的望去,看见一道紫色身影藏在赤红的小伞下,踩着水掠过,转眼间就到了明月眼前。
木兰举着伞,有些呆呆的看着明月...和他手上的酒,伞上的雨水沿着伞边滴落在明月袖子上。
明月有些无奈的指了指她的伞,木兰这才反应过来,轻笑了一下,把伞收好靠在边上的墙壁上,自己也挤到明月椅子和墙的中间,从袖里掏出一只青花瓷的杯子,笑盈盈的递给明月。
明月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竟然还自备了酒杯,不自觉的失笑,给她倒了满满一杯的酒。
木兰接过杯子,有些遗憾的道:“可惜今天没有虫子可以烤着吃,有些不得劲儿啊!”
明月刚喝到嘴里的酒都要吐出来了,缓了一会问道:“你这‘不得劲儿’这话是那学来的,奇奇怪怪的。”
木兰轻声道:“我老叔就是这么说话的。”
明月有些无语,这一股大碴子味的口音的词从木兰嘴里说出来,让他有种错乱的感觉:“好好说话,你老叔是谁?”
“卫家的二叔,他让我叫他‘老叔’的,今天还来了殿里呢。”
“哦...”
明月不在意道:“来干嘛?”
“我懒得听,好像是关于七院试的事。”
明月这才反应过来,这卫家的二叔不就是卫哥儿最怕的叔父卫离么,卫离是太学的副院长,来找国君说七院试的事也很正常。只是一想到医圣的传人、太学的副院长操着口音说话的样子,便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木兰浅浅的尝了一口酒,见明月没来由的笑了起来,严肃的道:“师傅你还笑得出来,我听老叔说了你的名字,听他说你七院试第一试就得出大丑了?”
明月的笑容戛然而止,看着木兰严肃的小脸,只能又喝了一口酒。
木兰见状轻轻把杯子放在椅子的扶手旁,右手把左手上系的紧紧的红色手绳解了下来,郑重的递给明月。
明月赶紧用手接住,手绳不知是用什么编织而成,明月甚至感觉不到手掌里正撰着它,绳上还有纤巧入微的纹饰,轻柔而精致。
“给我这个干嘛?”
“听老叔说,七院试第一试就是用心感石,连通到心门,以此来测试修行的资质。
到时你戴着这根红绳,定可以瞒天过海,你只要记得,系的越紧,对心感石的干扰就越大,你的成绩就越好。”
“这么神奇?”明月半信半疑道。
“这可是我姐姐带给我的,要不是你是我师父,我才不会把这东西给你呢。”木兰又端起酒杯,闷着头喝了一大口酒,有些不舍的看着明月拿着的红手绳。
明月把手一伸道:“你能有这份心意我便很高兴了,不过我想我也用不上它,即使七院试表现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永远改变不了事实。”
木兰倔强的看着明月,摇了摇头道:“我愿意把手绳给您,便绝不会再要回来的,你用得着或者用不着那是你的事。”
明月看着她像个小大人一般,哭笑不得的摸了摸她的头,只好把手绳轻轻系在左手上,晃了晃手,苦笑道:“看起来有些奇怪。”
木兰笑得露出了虎牙,大眼睛眯成了一条弧线:“很好看呀!”
两人相视一笑,一小一少默契的举起酒杯,碰在一起,木兰毫不吝啬的捧着酒杯一口干完。
明月看着她有些出神,似乎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别人的礼物了,有谁会想到他回到上京的第一份惊喜,竟然是一个才见第二面的小丫头给他的呢,他有些难以形容此时此刻的感情。
“师父,你说燕国是怎么来的呢?”木兰却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这是要考我历史?”
明月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幸好明月在凉都还是有好好的上学读书的,笑着答道:“七百年前,身处北疆的大雍屈居一隅之地。之后在首领殷极的带领下,金乌军大破统治这片土地的春阳王朝,击溃上京,一直南下到一座峡谷边才停止,又往东方而去,攻城略地。但还没等到所向睥睨的金乌军踏遍王朝的土地,燕太祖悍然起兵,从如今的上河郡一带发家,赶走了大雍,建立了燕国。”
“那春阳王朝又是怎么来的呢?”当明月还沉浸在这波澜壮阔的历史中的时候,木兰忽然打破了他的心境,娇憨的问道。
看来今天是真的来给徒弟上历史课来了,明月有些无奈的回答道:“木氏、唐氏、上庭、殷氏、春阳,这朝代的历史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木兰点了点头严肃的道:“我早就历史书都能背下来了。”
明月向后一趟,又小饮了一口酒道:“那还问我干吗?”
“今天老叔说你是个有学问的人,诗作的也极好,我便想问你,每个朝代都有国家,那国家又是怎么来的呢?”木兰毫不罢休的追问道。
明月听着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脑子都很累,只能眯着眼敷衍道:“人生来便有对安逸和感官享乐的渴望,以及对死亡伤害的恐惧,大部分人为了保护自己于是共同寻找了一种约束,形成了共同体,于是有了国家。”
木兰似懂非懂的问道:“国家难道是一种约束吗?”
明月叹道:“不,它是一个共同体。”
木兰还想再问,明月赶紧往她青花瓷的杯里倒满了酒,把酒杯放在她的嘴边,再不想听她问话了。
木兰赶紧接过杯子,轻轻的啄了一小口,刚刚喝了一大杯酒,已经有些酒意红了她的脸颊,双眼却愈发明亮,呼气的声音也变得粗重,融进了滴滴答答的雨声。
“老叔说师父很会作诗,可不可以为我写一首诗?”木兰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明月刚刚还眯着的眼忽然一闭,躺在椅子上便睡了过去。木兰却咯咯的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明月本想装睡小憩一会儿,却没想到竟真的昏昏沉沉的熟睡过去,等他张眼醒来,天色都已经暗了。
木兰也早不见了踪迹,他摇了摇手边的酒壶,一点酒也没剩下,自言自语的笑骂道:“小酒鬼也不知道留一口,好让我睡醒回回魂。”
似乎是听到明月说话的声音,殿里传来木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殿门被轻轻推开。
木慬先望了望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才看向明月没好气道:“你倒是惬意自在,伴雨入眠,小酒怡情。”
明月赖着脸笑道:“对于我来说,这就是生活里最大的乐趣了。”
“怎么样,头痛好了吗?”明月继续问道。
“嗯”木慬轻轻应了一声。
“既然任务完成,那我也回我的小池院去了。”明月起身从木慬身边走过,往殿外走去,木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目送明月出了殿门,心里止不住的有些失落。
“你若得空,也来小池院多坐坐,我这小院子还是勉强盘的下你这真龙的...”
空荡的殿里又传来明月清朗的声音,木慬也不禁微微一笑,透过窗望去,雨夜的傍晚天空暗沉一片,但心情却不自觉的晴朗了起来。
炎热的酷暑总是很难熬,但明月却希望时间能过的慢一些,人生最大的历练就是有些事必须面对,而在它到来之前,心里逃避的欲望和直面恐惧交织而生的焦虑,谁也无法避免,即使明月早已经历过这世上最大的恐惧——生与死,也曾经自以为孤独的把世界隔绝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