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与明月见过的其他地方有些不一样，一到冬天，反而不见萧条和愁云惨淡，街道都变得热闹起来。
这可能也和冬日里人人得出空闲时间有关，所以今天冬至日在槐炬山的祭典，也有不少的百姓自发的来参加。
槐炬山在上京的城郊，这里多是连片的农田和山林，这座山也没有什么讲究，在这里举行祭典只是因为燕太祖就葬在这座山里。
传闻燕太祖是个随性之人，对死后的去处和仪式毫不在意，于是便随便在上京城郊外，寻了一座山，说死后就将自己葬于此地。
于是几百年来，槐炬山就慢慢的演变成了祭典的场地，每逢冬至、祭祖、祭天地这几个日子，甚至可以在这里见到深居简出的国君。
今日算是个重要的日子，明月也不敢怠慢，天还未亮就赶到了槐炬山下，星光还未散去山下就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此时所有人只等国君赶到，便要一同步行爬上这高有三百余丈的槐炬山，徒步朝拜先代们的英灵。
冬至的祭典是为燕国历代忠烈君臣所设，他们的后代会守在各家自己的灵刻之前，等候来客祭奠。
明家能在槐炬山有一副灵刻的只有明月的父亲明守一和曾经当过阁老的爷爷，所以今天来参加祭典守灵的只有大伯明述、明镜和明月，明述要守在老爷子的灵刻之前，明月和明镜会守在明守一的灵刻之前。
山脚下的人们没有等待太久，国君在太阳还没有露头之时，踏着薄雾而来。
短暂的一番安排之后，众人跟在恒帝的脚步之后，有序的往山顶拾阶而上。
约走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登上了顶峰，来到了今天的目的地——槐庭殿。
槐庭殿坐北朝南，主要建筑全部建在一条南北中轴线上，历代国君的灵刻在大殿最里面的院落，其它的则一般依照朝代分布。
众人入得山门，便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建筑宏伟一层层向后延伸，重重殿宇、层层阁楼在高墙碧瓦间透露出庄严肃穆。
殿前有成行的槐树，枝叶繁茂，巨大的树冠好似华盖伞蔽护着殿宇，壮观而威严，“槐庭殿”也是由此得名。
明守一的灵刻单独供奉在外院的一间宽敞的殿中，这副灵刻和明月第一天回上京在鼎山祖庙之中看到的画像一模一样，只是刻在不知什么材质的石头上，少了几分生动灵活，多了些肃穆之感。
明镜和明月进了殿里，先依照一旁礼司大人的指引，焚香行礼祭拜，然后在灵刻之下分别跪坐两侧，低头哀思。
不过一会儿，就有人前来祭拜，明守一生前算是在上京城长大，之后又带兵镇守一方，故交旧友也不少，但大多还是军人较多。
这还是明月第一次知道自己父亲在燕国的影响力，纵然已经逝世十几年，依然有不少人前来祭拜，与明镜和明月谈起当年往事，真情流露，令人动容。
人来人往之间，就要到正午，一个人轻步入了殿中，虽然他独自一人低调的走进了殿门，然后一言不发的取了香静静站在灵刻之前祁拜，但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便被他吸引。
殿中有人已经认出了这个朴素的老人，低声惊呼道：“大师！”
明月在回到上京城的这些日子，总是不经意间听到大师的名字，今天才有幸见到这位燕国的传奇人物。
大师看起来已是耄耋之年，但精神在暮气之中又焕发着一丝生机，穿着一身朴素的麻衣，宽大的袖口被他挽起，自有一身风骨。
明月初见他，便觉得他如山间的清风，直直的叩开人的心扉，一言一行中都不自觉的被他所牵引。
“大师”当然不是他的名字，只是因为他的名望和身份，让所有人都愿称他为大师。
大师经历过燕国三朝更替，曾经也身居过阁老的高位，有不错的政绩，之后卸职创办了枝峰院，只几十年间枝峰院就跻身上京七院，其中自然有大师这个创办人的影响。
近些年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大师越来越少露面，只有枝峰院的学生，偶尔还可以在学院之中看到他的身影，不曾想今天却在明守一的灵刻之前看到了他。
一向沉稳的明镜都面露讶色，等大师祭拜完，赶紧上前行礼道：“有劳大师前来，明镜在此替家父道谢。”
大师抬起眼看了看明镜，忽然又瞥了瞥一旁的明月，缓缓道：“你就是明镜？我听於义说起过你，你在太学这么多人中，也是最优秀的，守一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大师口中的於义正是太学的掌院白於义，两人曾一同拜入先帝的门下为徒，大师比白於义要年长一些，是他的师兄。
“你就是明月了吧？”大师夸完明镜，目光又转到了明月身上，开口问道。
明月轻轻的点了点头，郑重的行了一礼。
“我读了你的文章，写的不错。”大师也轻轻颔首，笑着点了一句，说完也不再深入，独自出了殿。
众人看着他的身影独自走远，才缓过神来，纷纷奇怪起来，要知道每年冬至槐庭殿都有祭典，自从当年先帝死后大师上了槐炬山，此后十几年间再不见大师参加祭典，今天突然的出现，更是来祭拜明守一，确实让人有些不解。
大师来的匆匆，去也匆匆，只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在他的身上。只有明月留心看到了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浪二叔随着大师的脚步，也走进了香火弥漫的殿中，为明守一焚香施礼。
在大师和明月说话间，浪二叔又早早的退出殿外，似乎今天的目的就是到这来为明守一焚一炷香，当完成了目的之后，就也不顾其他，既没有多看大师一眼，也不同曾与自己共饮的明月打个招呼。
明月见浪二叔如此的低调，也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只是微微颔首低头，目送浪二叔出了殿门。
“你认识那个人？”
“谁？”
“和大师一同进殿的那个人...”
等大师走了很久，随着时间的推移，处在槐庭殿外围的这儿人也越来越少，此时殿内稍显冷清，明镜此时才忽然问起了浪二叔。
明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需要隐瞒，便轻轻点了点头道：“云溪阁里认识的，应该和母亲有些渊源。”
明镜的双眼变得有些凝重起来，最后忍不住冷冷的道：“我劝你一句，任何与所谓的母亲有关联的人，你最好都离的远些。”
虽然明镜一贯以来都有些冰冷严肃，但是从他的语气之中，明月还是听出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情绪，于是开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明镜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了明月，好一会才缓缓的道：“你只要知道，你很难想象我们所谓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你还是想好好活下去，就离得远些吧！”
说完这句话便闭口不再谈论，想想这几句告诫的话已经是他对自己弟弟最大的善意了，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明月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明镜好像对自己的母亲叶渧知道些什么，心中也有些排斥甚至惧怕，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月当然清楚他的这种心情。
就是那个奇怪的女人，将自己带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在明月成长的过程中，每每提起自己的母亲，都另其他人三缄其口，黑士如此、澹台如此、易先生如此、浪二叔亦是如此。
这一系列的如此，反而更让明月隐隐有所猜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两个人的话题就在这短短的两句话后断了，他们也不会觉得有多尴尬，之后几个时辰就静静的跪坐在石刻两旁，守着这一片沉默，直到夜色袭来，两个有些意外的身影出现在明守一的石刻之旁。
这两人明月都见过，正是如今上京城中最尊贵的人——恒帝和他的表弟安亲王。
说起来也算是碰巧，第一试上就远远见到了以太学院副院长出席的安亲王木凌，太学第二试又在上书宫中仰望了二楼的恒帝。
今天如此近距离的又见到两人，木凌身上逼人的气势依旧不减，只是恒帝倒愈发显得病态，脸色在一旁红红的烛火之旁才显现出一点血色。
恒帝的眼睛却是依旧明亮，带着安亲王默默的祭念一番，双眼才看向明镜和明月，说了和大师差不多的话。
“此刻看到你们俩，才觉得明将军也算是后继有人，我心中的的愧疚也就少了一些，总算有了些安慰。”
明镜和明月听了这话，顿时站起身来，轻轻的一揖。
“其实十二年过去了，我经常彻夜难眠，为当初那个决定。”
恒帝双眼愈发明亮，怔怔的望着眼前石刻上英姿勃发的明守一。
“自从我继位之后，便已经察觉到了这个风雨飘摇的燕国是如此的脆弱，内忧外患之下，我还是决定请明将军回京，即使可能会丢了燕门关。”
殿中依旧肃静，只有恒帝有些虚弱的声音回荡，正旺盛的烛火被这声波轻轻的摆布，不着痕迹的摇晃起来。
明镜依旧低着头望着脚下的青石板，看不到任何表情，明月反而缓缓抬起头来，认真的倾听着，他有些诧异，恒帝会在这里说起十二年前的往事。
“我知道，坊间很多传闻，还有人说我惧怕明将军手握重兵在遥远的燕门关，所以调他回上京，甚至安排伏杀他。”
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继续述说，殿中其他三人却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事实上我信任他，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能坚守燕门关立下赫赫战功的人，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恒帝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潮红，重重的咳嗽了几声，似乎情绪上有了些起伏。
“我今天在这里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想让自己说出这些话来，好心中轻松一些。”恒帝叹道。
恒帝没有说当年为什么急召明守一回上京，也没有说这件事为什么会发展到最后这样的结果，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心中的愧疚好过一些，有感而言。
说完这些恒帝和安亲王便离开了大殿，明镜依旧低着头，明月也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今天的祭典虽然已经结束，但他们两兄弟依然还需要在这儿呆上整整一夜，等到明天早上才可以离开槐炬山，恐怕这一天，也是陌生的两兄弟待在一起最久的一次了。
...
恒帝在安亲王的守护下，甩开了身边的御上军，神秘的去祭拜了明守一的石刻，在两个小辈面前说了些从不会说的话。
安亲王不知道这对于恒帝来说意味着什么，即使作为最了解自己表哥的人，他也越来越猜不透恒帝心中在想些什么。
和明月不一样，两人在这槐炬山只会待到子时，正式过了这个冬至之后，便会回去鼎山。
而现在离子时还有一些时间，他们需要去看看一个人。
恒帝和安亲王一直往槐庭殿外走，神不知鬼不觉的掠过了殿外御上军的重重防守，两人终于在一颗老槐树下停下。
这棵槐树足足有十人合抱之粗，即使已经到了冬季，依旧挂满了密密的树叶，严丝合缝，挺拔耸立在高墙碧瓦之外。
恒帝站在树下良久，才缓缓的蹲下身去，一旁的木凌从袖中取出香烛来，仔细的分好递给恒帝，自己也帮着点着插在这槐树下的砂石之上。
黑暗中几点火星亮起，恒帝凝望着槐树的根部，轻声叹道：“你虽身为木家人，却葬不进槐庭院，不过离着近些也好得到照应...”
木凌望着眼前这一刻似乎又老了十年的恒帝，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叹道：“在这境遇里，或许还算是少受了这十二年的苦，现在有这老槐树相伴，说不定还多些宁静...”
恒帝听到这很难称之为安慰的话，又想到替这树下埋着的尸骨活下去的人，心中更是纠结难受起来...
冬至、冷月、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