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日夜雪一直是齐国冬季才有的特殊天气。
不过虽然特殊,持续的时间也不长。
齐霁裹挟一身细雪,来到北边城门口的一间小茶馆前,只见眼前大门敞开,屋内却是黑漆漆一片,远看没有一丝灯亮。薄薄的雪层覆盖这间独立的小茶馆,空气中越发诡异沉默。
齐霁一脚踏入门槛内,锐利的视线直直扫向前方,未有所阻挡,便落在一张摆放在楼梯口处特显突兀的矮小桌子上。
他走近桌子,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亮,看到桌面上静静躺着一片干枯的叶子。齐霁眼神一动,手下生风轻轻一抄,那叶子便飘在了他的掌心。
那是不知道从什么树上摘下的叶子,叶片圆润而小,叶面也早已不是生机盎然的绿色,而是透着枯黄腐朽,叶脉纹路清晰,脆如蝉翼。实在是很普通。
齐霁冰冷的面容上没有特别的情绪,他将叶子转了过来,不出意外的看到了三行细小的字。字迹熟悉,一样的清晰隽秀,写的非常浅,墨是少见的灰色,好像掺多了水写出来的一般。
叶面上只有十二个字:千里迢迢,夜上房梁,一睹芳容。
“声东击西,无聊至极。”
齐霁拧了眉,两指一夹,叶子瞬间化为粉末。落在地上,如同积月不扫的灰尘。
他转身走出了茶馆,本来要回府的大路偏了几步,换了方向。
夜寒雪冷,梁昭躺在被窝里,睡得无比香甜。
“也不怎么样,长的还行。”一个略带挑剔的男音自房梁上落了下来,梁昭毫无反应。
“没有一点警惕性,睡相也不好。”
“唉,齐霁真倒霉。”
陈胥尘已经来了一会儿,床上的人一直不见动静,他习惯性的轻轻一跳,脚尖踮在了地板上。
他慢慢接近床头,床上的人突然翻身,将一张俏脸看在了眼里。眼前女子眉目间沉静温和,莹白的小脸虽然略显稚嫩,端丽的五官依旧让人感到惊艳。
“这么仔细一看,还挺好看的。”陈胥尘随口夸了一句,语气里带了三分笑意,眼神平静无波。
他悠悠的看着梁昭从床的外侧翻到里侧,将被子卷成一个卷儿,到最后整个人都窝在被子里,看着像颗巨大的蚕蛹。
陈胥尘话里的三分笑意也多了两分分,“不知齐霁日后与这位梁国公主成了亲,半夜会不会被抢走被子。”
“算算时间,他也知道我来了这里。”
“就不打扰小公主睡觉了。”
陈胥尘两手扎紧了面上的黑色口罩,动作极轻的将门推开一个口子,出门反身关上,那飞扬而下的雪花便被堵在了门外,融化在他脚下。
驿馆里没有一盏灯火,陈胥尘脚尖一跃飞上了对面的屋顶,极目之处尽是茫茫一片雪,唯有东面靠近齐宫的地方,有明显的灯火,那是齐霁所在的世子府邸。
“你看看,整个齐国除了皇宫,也只有你的府上可以灯火通明了吧?”陈胥尘懒懒出声,侧头看着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的齐霁。
齐霁披了银狐斗篷,与雪争色的面容上,带了一丝柔和。他扫了眼陈胥尘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打扮,不置一词,手一挥,丢给他一个盒子。
陈胥尘右手接住,左手扯了面罩,目不转睛地端详,随即不可思议的轻呼,“你还留着?”
“难道你扔了。”齐霁盯着他,那一丝柔和俨然转成了冰冷。
“没没没,还躺在我床底下。”陈胥尘连忙解释,同时感叹了句,“有七八年了吧?没想到我还能再回来。”
“你来做什么,嫌住在质子府的日子不够多?”齐霁下了屋顶,陈胥尘也一并跟着,两人站在四面透风的走廊里,听雪言谈。
“不不不,那个破地方我已经住够了。再回去是不可能的。”陈胥尘长吁一口气,正经的推辞。
“我只是回来看看你,等你成婚以后再离开。”陈胥尘正色,注视着齐霁,“提到成亲,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公主昭,趁早退了吧。我相信你做得到的。”
“不用。”
“不用是什么意思?后日便是齐君为公主昭设的接风洗尘宴,你可要慎重。”陈胥尘抖了抖腿,实在受不了这么风雅的地方,不顾齐霁进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子,就在梁昭房间隔壁。
齐霁跟了进去,随手掖上了门。
“不要点灯。”
陈胥尘刚掏出火折子,闻言又放了回去,讪讪道,“行吧,黑灯瞎火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胡言乱语。”齐霁冷冷看他一眼,陈胥尘已经挨着椅子坐下,笑嘻嘻的回看他。
房内空间狭小,远没有梁昭住的地方大,堆放的杂物颇多,能坐的也只有陈胥尘坐的那把椅子。
齐霁遂站着。
“我来还为一件事,关于你的得力属下,齐夜的死。”
“你有什么消息。”听到齐夜的名字,齐霁没有明显的动作,
语气却低沉了许多。
“我一路从运河沿岸而上,经过渡鹤山时,在无崖底下捡到了一根乌木簪子。我想,这应该是你亲手刻的那根,毕竟刻的很特别。”说到这里,陈胥尘的情绪也低落了许多,“我总叫你刻的不好就不要刻。刻的不好还送人……”
“……”齐霁没有回答,整个人沉默得可怕。
“其实还是很好看的,你送给仰慕你的女孩子还是可以的……”
陈胥尘语气生涩,眉头微拢,神情中带着一点可惜,
“当年紧紧跟在你身后的,就是他吧,你叫他夜。”
“捡到他的时候,是在夜晚,下了很大的雪。整个身躯瘦小的可怕,怀里还抱着比他还小的男孩。”齐霁看着被冷风吹开的窗户,透出半扇雪光,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些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颤抖,“我本以为他必死无疑,谁知他活了过来。”
“我给他起名叫夜。”
“尸体很有可能已经掉入运河之中,河水寒冷刺骨,派人打捞,实在是很危险。”陈胥尘猜到齐霁会想找回齐夜的遗体,偏偏是在冬季,又偏偏是在齐国的运河里。
“而且你派人接近公主昭,本身就是不能暴露的。世子府死了一个暗卫,会让有心人顺着蛛丝马迹,拿它做文章。”陈胥尘裹紧了衣物,搓搓手,十分艰难地开口,“你们这儿实在是太冷了……”
齐霁侧身看他,换了冰冷的语气,冷了脸色,“陈国气候倒是温和,你怎么不在那里待着。”
“这不是想你吗,哈哈哈,”陈胥尘干笑两声,见齐霁还是一副冰块般地脸色,慢吞吞说出了下半句,“齐夜的事先放一边。现在是你和梁国公主联姻的紧要关头,被钻了空子就不好了。”
陈胥尘语带调笑,齐霁突然一掌向他袭来,惊得上半身往后仰,谁知齐霁掌风一扫,拍碎了他坐着的椅子,陈胥尘哎哟一声倒地不起。
“无聊。”齐霁冷嗤一句,收了势,开了门,回头看了地上装晕的人,抿着唇将身上的斗篷抖了下来,摔到陈胥尘身上,“怕冷就赶紧找个地方住下。冻出病来又要说胡话。”
陈胥尘身体乍一回暖,也不装死了,披着斗篷站起来,齐霁早已不见人影。
他佯作叹气,复又想到什么,轻轻摇头,嘴角露出得逞般的笑。
外面突然刮起了风,呼啸着雪花,席卷入门与窗的各个缝隙,一阵冷空气灌了进来,风声将房里本来熟睡的梁昭惊醒了一半。
她费力睁开眼,朦胧间看见有人站在自己的床头,形如鬼魅,吓得打了个激灵,一瞬间尖叫出声。
“鬼啊!——”梁昭急急喊了一声,惊坐起身。
眼前是个身躯高大的无头鬼,正在摇摇晃晃,声似游魂,气息奄奄。
“枯灵!枯灵!”梁昭急得第一次在现实里喊出系统的名字,可见吓得不轻。
“……宿主,系统也是要休息的,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枯灵本来声音恹恹的,猛然像看到了什么,声音骤然大了几倍,“宿主!齐霁来了!”
梁昭眼前的无头鬼陈胥尘被她的尖叫声吓得停在原地不敢动。他摘下斗篷,露出俊秀清逸的一张脸,神情似笑非笑。
“你是谁?”梁昭蜷着身体,躲在床脚最里边,脑海里不停地戳系统。
“枯枯枯灵!他是齐霁吗——”
“气息没错!”枯灵能靠气味辨别气运者,不过这个气味不太重。他只能肯定气息没错。
“你靠闻的?!你属狗啊?”梁昭捏紧被面,双眼直愣愣地瞪视陈胥尘,脸皮发抖,心里超级没底。
“他是不是等不及要来杀我了?妈呀,我打不过,凌波微步还没开始学也跑不了,我要死了——”
“宿主稳住,别慌!”枯灵也是抖的不行。
“我该说什么?未婚夫你好,我是你的未来夫人你不能杀我?”
梁昭开始和枯灵胡言乱语,呆愣停滞的神情落在陈胥尘眼里,像极了失魂症病人,他默默后退了几步。
“宿主镇静点。先问他是来干嘛的,别暴露智商就行。”枯灵实在看不下去梁昭这幅废怂的语气。
“梁昭。我是——”
陈胥尘扯开一个笑容,想安抚被惊吓过度的梁昭,刚开口就被梁昭急急打断。
“你好你好!非常荣幸!”
梁昭吓得语无伦次,陈胥尘也被吓得笑容僵了一瞬,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过来,再次开口,“你好,我是——”
“吃饭了吗?”
“……”陈胥尘的表情彻底成了僵笑。
“……”梁昭不知所措,戳系统,“他怎么了?”
枯灵也不知道,随口接了句,“你这么热情,他很感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