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宫,御书房。
齐霁黄袍加身,头顶天子冠,端坐在案桌之后,眉间微皱,脸上有不喜的神色,一双宛若星辰般深邃的眼睛正看着欲言又止的陆守虚。
“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可再提。”齐霁缓缓呼了口气冷冷地说道。
陆守虚面上苦涩,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身为丞相,自然是以国事为重,梁昭的身子虚弱不能生育,他便建议齐霁再纳嫔妃。只是没有想到齐霁的反应竟然那般激烈,语气十分强硬,陆守虚只得作罢。
“丞相若无其他事便退下吧!”
“微臣告退。”陆守虚朝着齐霁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御书房。
齐霁望着陆守虚离去的背影,渐渐陷入了沉思,神色忧愁。
梁昭的身体越来越差,纵使有着御医调理,可是丝毫没有见好转,常常容易嗜睡,齐霁对此实在束手无策。
过得许久,齐霁压下飘飞的心猿意马,定了定心神,从桌上打开一道奏折认真地看了起来,片刻后提起放在墨玉砚上的一只进贡兔毫在上面写了一个准字。
虽说齐霁要照顾梁昭,可是并没有因此而耽搁朝中事务,更因为如此想要多点时间陪梁昭,在处理政务上更加勤奋。朝中文武百官见他如此励精图治,便也心宽。
整整一下午,齐霁都待在了御书房,今日朝臣呈上来的奏折颇多,想来恐怕难以抽出时间来看望梁昭了。
梁昭不喜住在齐宫,因此长时间都待在已经改为端王府的世子府,齐霁要去看她的话,要颇费一番功夫。
日落月明,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齐霁将一案桌的奏折批阅完,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将一身的疲惫挣脱去站起了身子。
“国君,静王有事求见。”正在这时,守候在门口通报的小太监跑了进来,朝齐霁行礼道。
“哦?”齐霁皱眉,心里思量这静王此时前来究竟有什么事情。
静王齐仁乃是先皇的大皇子,因早年落下残疾便不理外事,喜好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平日里都不会出静王府,说起来这静王年纪上还长齐霁两岁。
“将静王请进来吧。”齐霁思量了片刻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吩咐了小太监一声,便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不多时,小太监将静王引进了御书房,他坐在轮椅上,怀中还抱着一个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齐仁见过国君。”因为身怀残疾,静王难以行跪拜之礼。
在静王进来的时候,齐霁便将目光放在了他怀里的婴儿身上,肉嘟嘟的稚嫩脸上镶嵌着一双如宝石般的大眼睛,小嘴巴正在吧唧吧唧,心里便想到静王前来定然与不久前静王妃诞下这名小世子有关。
“静王不必多礼,此时前来所为何事?”齐霁不会去和一个身患残疾的静王计较,面上颇为疑惑地说道。
当初齐霁双亲亡故,齐勐将他带进宫里面的时候,比他大两岁的静王见他常常一个人闷在一边,也不和别人玩儿,好心地陪他说话,这份心意齐霁一直记在心里,因此成为齐君后,没有将静王像齐泰和齐慎一样分封出去,让他留在了都城。
静王虽然身有残疾,脑子却不笨,齐霁的回报他自然了然于心,看了看怀里的婴儿后便朝齐霁露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启禀国君,是这样的,听闻国君顾及到国后的身子,因此没有要子嗣,承蒙皇恩浩荡,贱内诞下一子,想过继给国君,兴许国后见了高兴之余,病也就好了。”
静王神色如常,看不出来是不是别有用心,话音落下便看着齐霁,等待他的意思。
齐霁听闻后心里颇喜,不久前静王府举办满月酒,他为了让梁昭去沾沾喜气便带着她一同去了静王府,当时梁昭看到这个婴儿时,脸上的心欢之色,齐霁是看在眼里的。
或许是梁昭身子不好的消息无意间传到了静王的耳里,所以便有了此事。只是齐霁转而又想到,这其中是不是有着别有用心,毕竟他现在是当今的齐君。
思量了片刻,他还是选择相信是静王的一片好心,于是面有喜色地说道:“静王此番心意,朕和国后谢过。”
齐霁站起身来,脚下生风地走到静王身边,看着他怀里乖巧的小世子,眼中的高兴难以遮掩。
小世子睁着大眼睛看着齐霁,竟然弯下眉毛笑了起来。
“国君,您看齐言看见您多高兴啊。”静王面露笑容地说道。
齐言的名字还是办满月酒的时候,静王请齐霁取的,“君子言而有信”还是他问询梁昭意见,她对他说的。
齐霁从静王怀里将齐言抱了起来,在他的怀里笑得更欢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笑得都睁不开了,身子还不停地在扭动。
当晚齐霁不顾夜已经深了,吩咐让人准备步辇,他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梁昭,她见了齐言定然会很开心的。
将近亥时的时候,齐霁方才来到端王府,下了步辇便匆匆径直走向东苑。房间里面的宫灯还梁昭,齐霁推门而入。
梁昭正躺在床上,谭老医丞正在为她把脉,他皱纹横生的脸上双目闭着,聚精会神地感受那红丝线上传来的细微脉搏。
男女有别,特别还是梁昭贵为国后,谭老医丞只能将一根红丝线绑在她的手腕上,牵着红丝线另一头来为她把脉。
齐霁见状,将脚步放慢,尽量不要打扰了谭老医丞。
为了给梁昭调理身体,齐霁将大部分御医都叫到了端王府,能时时刻刻知道她的身体状况。
半响后,谭老医丞睁开眼来,他早就听到齐霁来了,此时方才站起身来,朝齐霁行礼道:“微臣见过国君。”
谭老医丞话语落下,看了看齐霁怀里的齐言后,便识趣候在了一边。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呆在齐宫?”梁昭坐起身来,神情颇为疲惫地说道。
一般齐霁要来的话,都会感到天黑以前来,梁昭心里奇怪他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出宫,眼睛却落在齐言身上。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齐霁将齐言递到梁昭的怀里后,转头看了谭老医丞一眼,示意他先出去。虽然过继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他和梁昭在一起的时候,不太喜欢别人在场。
谭老医丞会意,将药箱挂在肩上,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这是?”梁昭抱着齐言,眼见十分可爱,心里欢喜道。
“这是静王的孩子齐言,你见过的,名字还是你提示我的呢。”齐霁坐在了梁昭的身边,温柔地说道。
齐言在梁昭的怀里,不哭不闹,睁着大眼睛盯着她,随后便张开小嘴巴“呀呀”地笑了起来,一双小手激动地拍打身子。
梁昭见状,有些苍白的脸上绽放笑容,伸手去逗齐言。
随后她又想到齐霁怎么将静王的孩子抱来了,于是开口问道:“你大半夜的抱静王的孩子来干什么,不会是专门为了逗我开心吧。”
梁昭心里一阵暖意,齐霁不仅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还时不时想些注意来逗她开心。
她见到齐言的开心被齐霁尽收眼底,他看着她不说话,直到梁昭眉间轻轻皱起的时候方才将静王之前找他的事情和她说了。
“真的?”梁昭微微惊喜了下后,将目光又看向了在她怀里不停扭动的齐言。
齐慎伸手摸了摸梁昭的墨发,朝着她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谭老医丞如以往一般在院子里等候齐霁,不多时便见他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齐霁吩咐的,梁昭的身体状况不要让她知道。
“国君。”谭老医丞行礼道。
“国后的病情虽说较之前几日要好上很多,不过因为体内五脏渐渐衰竭,想要完全好起来,怕是无力回天,只能用适当的药慢慢养着。”
数月前,梁昭突然昏迷,齐霁当时在齐宫处理国事,当他赶到梁昭的身边的时候,便被御医告知了不好的消息,比之现在谭老医丞说的要严重得多。
因此,现在听到谭老医丞这般说,齐霁的脸上只有悲伤,却没有过于惊讶,点了点头让他先退下。
齐霁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上那一轮孤月暗暗出神,神情悲伤,纵使是他这样的人,也感到了一丝的害怕,害怕梁昭突然有一天不能再和他说话了。
齐十二站在远处,看着齐霁暗暗叹气。原本以为他终于找到了陪伴他的人,却不想梁昭却是被诊断出命不久矣。
浓浓的夜色下,微风凉人,月光中透露出淡淡的悲伤。齐霁深吸了口气,将脸上的情绪收起来,转身回了房间。
也许是上苍怜悯,可怜梁昭的同时也可怜齐霁,梁昭本该枯竭的身体硬生生撑了三年。只是三年的时光,颇为地无情,在梁昭的脸上留下了残酷至极的病态。
梁昭苍白如纸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悲伤,虽然她知道齐霁不想让她知道病情,因此也就从来没有问询过为她诊脉的御医,可是她已经感觉到她可能撑不下去了。
她舍不得齐霁,舍不得已经能走路会说话的齐言。
“母后,你怎么了?”已经三岁了的齐言越发可爱,脸上不再是肉嘟嘟的,十分精致,糯糯的声音在梁昭的耳边响起。
梁昭回过神来,擦了擦泪水,朝齐言挤出一个笑容,道:“母后没事,小齐言不要担心。”
齐言艰难地爬上床来,很懂事地为梁昭擦去还残留在眼角未擦净的泪水,安慰她道:“母后是不是想父皇了,不要哭嘛,齐言陪着你等父皇回来。”
糯糯的声音,稚嫩的语气,每一个字都打在梁昭的心间,心里一阵发酸,泪水就要喷涌而出,她鼻子抽了抽强行忍住,将齐言抱过来为他把衣服整理了下。
“有小齐言,母后不哭。”齐言依偎在梁昭的怀里,睁着大眼睛看着她,随后又说道:“母后,院子里的花儿都开了,我去摘来给你看好吗?”
齐言越发懂事,梁昭就越舍不得,以前她好像从未想过生死,也不曾畏惧过死亡,倒得现在,她突然有些放不下对齐霁和齐言的牵挂。
梁昭将齐言先抱下床,随后在婢女的搀扶下也下了床。虽然婢女被齐霁吩咐过了好好照顾她,可是她的命令婢女也不敢违背,她想和齐言去院子里看花。
她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齐言每走几步便要回头等她,从房间里走到院子里,仿佛都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以往十数息的功夫,现在数十息都还倚在门边休息。
“母后,我把这些话摘来送给你和父皇好不好。”齐言站在花园边,指着那些盛开的花,回过头来对着被婢女搀扶在椅子上坐下的梁昭说道。
今天的阳光不刺眼,本来十分暖和,照在穿得很厚的梁昭身上,她却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凉意,看齐言很开心,也就强行坚持。
“好。”梁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尽量将声音说得大一些。
齐言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便撅着屁股去摘花。童年不知愁不知生死,在他的印象中梁昭便一直是这个样子。
三年来陪伴齐言最多的便是梁昭,看着他在襁褓中弯着眼眉欢笑,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摇摇晃晃学走路,她早已经将他视为己出。
梁昭越来越爱回忆,当然记忆是从失忆后开始,初时本能地畏惧齐霁,到被齐霁的爱感动,到他们成婚,到齐言来到她的身边。
她知道可能到了该离去的那一天了,眼中含着不舍,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阳光万丈而下,仿佛有一束光来迎接她。
“国后,国后你怎么了?”
梁昭扬起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双手也无力地垂在椅子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守在一旁的婢女吓得惊魂失措,失声地急喊道。只是梁昭已经失去意识,没有回应的能力了。
还好年纪稍大的婢女定力好一点,很快反应过来朝另一名婢女急急说道:“快去请御医过来,快去。”
看着那名婢女双眼含泪,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年纪稍大的婢女后面两字变成了重重的呵斥。
正撅着屁股摘花的齐言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缓缓回过头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心里面不好受,茫然地跑到梁昭的身前,糯糯地声音轻声叫唤:“母后,母后。”
齐言小小的心里突如其来地觉得慌张,见梁昭没有回应,扯着她的胳膊摇晃,顿时眼睛红了起来,带着哭腔道:“我把花摘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
此时齐霁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提起笔正准备往翻开阅完的奏折上写一个准字,突然莫名地感到了一阵心慌,手上提起的笔片刻后掉在了那奏折上。
他猛地站起来,疯狂地跑出了御书房,在外面候着的小太监见状,急忙行礼。齐霁却没有理会小太监,没有叫人准备步辇,一路疾奔,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端王府,赶到梁昭的身边。
纵使齐霁这样的男子,在那一瞬间的心慌便已失去方寸。
待得齐霁气喘如牛地来到东苑梁昭的房间门口时,听见里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却生生止了步,害怕走进那房间。
天上太阳不是很灼热,齐霁的额头上却冒出了颗粒大的汗珠。
“国君,国后在等你。”齐十二走出来,神情十分悲伤,对齐霁说道。
齐十二望着慌张进了房间的齐霁,悠悠叹了口气,眼睛已经红润。是他去迎接的梁昭,是他三番两次地保护梁昭,不知不觉已经九年了。
“你......来了。”梁昭躺在床榻上,神色安静,见到齐霁艰难地开口道。
“国君,国后已经撑不下去了。”谭老医丞在齐霁的耳边低声说道,神色淡然中有着丝丝悲伤,他也是垂暮之年了,对待生死已经看的不是那么重要了。
齐霁身子顿时像泄了气一般,拖着脚步缓缓走到床边走下,伤心欲绝地看着梁昭,欲语泪先流。
“你怎么哭了?”梁昭看见齐霁眼中流出一粒粒泪珠,想要去帮他拭去,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知道齐霁为什么而哭,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她的心里何尝不是悲伤不已。
齐霁抽了抽鼻子,随意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勉强朝梁昭露出一个笑容,却是比哭还悲戚几分。
梁昭竭力地伸出手拉着齐霁的手,那双玉手不再是吹弹可破的柔软,变得些许干枯粗糙。
齐言趴在床边,很懂事地没有哭,而是很安静地看着梁昭和齐霁。
在场的谭老医丞和一众御医,还有两名婢女见到此番情景,不忍心去看,纷纷侧目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睡了很长时间了,你带我去外面晒晒太阳,好吗?”梁昭强行忍住泪水地说道。
“好。”齐霁干涩的喉咙涌动,仿佛那一个字要用很大的力气方才说得出来。
他站起来微微躬身,将梁昭给抱了起来,抬起头来,生怕再看一眼梁昭,眼泪就会忍不住流出来,他不想在最后还让梁昭看见他悲伤的一面。
岁月静好,阳光静好,只是梁昭很不好。
齐霁抱着梁昭来到她昔日很喜欢坐的秋千上,看着怀中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已经开始干裂的梁昭,心里在无声抽泣。
“你今天怎么了?”梁昭艰难地扬起手,去抚摸齐霁的脸庞。
梁昭眼光直直停留在齐霁的脸上,她想要记住这张曾经多么抗拒的脸,害怕以后看不到了,害怕以后会忘记,害怕在来世认不出他。
齐霁抓住梁昭的手,在他脸上来回地摩挲,神情无比伤心。
“我走后......”梁昭声音干涩,仿佛那话很难说出口,顿了顿后又接着说道:“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齐言,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答应我,好吗?”
梁昭已经等不到齐霁的回答了,话音落下后扬起来抚摸他脸庞的手已经从他的手里滑落,眼睛缓缓闭上,口鼻间的呼吸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齐霁抿着嘴,拼命地点头,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眸中的泪水仿佛流不尽,一滴一滴打在梁昭的脸上。
“啊——”久久,久久,齐霁再也忍不住,如疯魔般仰起头朝天空呐喊,如呼啸,如龙吟,仿佛整个都城都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纷纷落泪。
片刻后,那一声像是用尽了齐霁所有的力气,无力的垂下头来,将梁昭紧紧地抱在怀里,凄凄切切的抽泣声闻者伤心不已。
只是这些梁昭已经毫不知觉了,否则她还能安抚下齐霁。
齐霁目光无神,脸上神色已经麻木了,伸出一只手来为梁昭整理略微撒乱的衣衫,将额前那几缕墨发理到了她的耳后,轻轻地擦拭掉她脸上点点泪痕。